正文 第五章 大昭卷·嫁狐

有姓有蘇,靈寶之狐。世代居隱僻,慕繁盛,好嬉鬧,性淫亂,與人為婚。

——《雅品》之卷一五·萬妖格

扶蘇做了個夢。他的父親在宏定殿中大宴群臣,阿覺、三弟帶著其他的小兄弟到了殿外放爆竹,留他一人坐在殿中,面對那些或蒼老或年輕,但看著他,無一不充滿深意的面龐。

他覺得殿中十分熱,可是坐得卻比方才直了些,面無表情地吃著身旁的食物。環顧四周,只有鄭貴妃在。鄭貴妃與母親同歲,卻看著比母親美艷年輕許多。不知為什麼,高高在上的陛下會那麼喜愛鄭貴妃。他讀過歷代陛下召幸女子的筆記記錄,比起其他陛下對宮中女人一月中有三日寵愛便被稱作過寵,八日以上稱作專寵而言,他的父親,一月之中,有二十日在貴妃宮中度過,這該稱作什麼?

三朝元老陳宰輔年邁致仕之前,曾因此問陛下:「中宮何事有失,致陛下行事如此偏頗?」他的父親的回答,他至今不懂。陛下如是答道:「貴妃於你們是紅顏禍水,於我卻不是。皇后於你們賢德可靠,於我已非如此。」

扶蘇坐在群臣面前,透過額帽上的珠簾,看著那樣一張張遙遠的不懷好意的面龐時,竟益發平淡下來。人本該如此的,不是嗎?厭棄的永遠比得到的多。他的母親,只不過是陛下眾多厭棄的東西中的其中一樣。而他,即將變成另一樣。

他飲下桌上的白漿,身體卻突然不受控制地變得忽冷忽熱起來。他僵硬地坐著,眾人的權勢、慾望都在金燦燦的大殿中堆積著,它們壓向他,又變成一張張猙獰的面龐。

陛下忽然轉向他,冷漠地問道:「太子,何謂臣?」

他似坐在冰盆中,上身卻被熱油潑了一般,冷熱交替,痛苦不堪。何謂臣?再望向遠處的下位,他們卻全變成了飢餓垂涎的畜生。他指著它們,對他的父親說:「陛下,豺狼虎豹皆是您的臣。」

「你呢?」他的父親從王位走下,走到他的身旁,然後,俯身問他。

扶蘇覺得身上的皮幾乎被熱毒褪去一層,他強撐著,卻不語。

他不是,不是陛下的臣子。即便這人世全部對他俯首稱臣,他也不會如此去做。

一身黑袍綉龍的父親,冷漠地把他從座位中提起來,打了一巴掌。

夢中的他,似乎更弱小,只有六七歲的模樣。連他也早已不記得,這些事是不是真的存在過。

「不是,我不是陛下的臣,豺狼虎豹也不是我的臣。」他被陛下那樣高高提起,身材瘦小得連腳也無法點地,卻平靜地垂下額簾回答。

陛下望著他,那眼神像是對著厭惡至極的仇敵。他明白,他被當作一隻小貓小狗丟棄的日子興許不會太遠了。

那時,是他最後一次,讓陛下以及任何一個人看清他眼睛裡的東西。

他與他的父親對視。

父親。

以後,再也不會了,無論多麼痛苦,再也不會了。

扶蘇醒來時,面龐正縮在柔軟溫暖的貂皮中,渾身還是忽冷忽熱。另一張蒼白醜陋的面容,貼在他的臉頰上。

「奚山。」他喚她的名字,聲音卻因生病變得沙啞低沉。

扶蘇體內似入邪氣,發了熱。已有兩日。

她過了許久才醒來,揉了揉眼睛,問他:「怎麼了?」

「餓了。」扶蘇覺得飢餓如此難以忍受。他無法訴說自己痛苦的感受,一切痛苦都變成了飢餓。

奚山君伸出蜷縮的右手,張開時,已經出現了一簇燦爛的火苗。她的面容在火花中依舊黯淡無奇,卻奇異地柔和起來,「起吧,該吃晚飯了。」

扶蘇點點頭,待那火花安穩,看著她的目光,除了一點未竟的冰冷淚光,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他隨著她一起到了食寓。翠元依舊不在,去了年水君處玩耍。如今已然接近過年,年水君公務繁忙,不怎麼搭理他,可是翠元是個認定朋友便不大會變通的妖怪,他不會因此而減少熱情。

扶蘇低頭吃著米飯,偶爾夾起一點鹹菜。他一貫如此安靜而不引人注目,可是,今日,吃著吃著卻忽然十分睏倦,等到眾人反應過來時,他已經把整張臉都埋到了粗糙的土瓷碗中,竹筷掉落在泥地上的聲音也顯得如此的尖銳。

四三走到了扶蘇的身旁,晃了晃他,可是,這孩子卻瞬間歪倒在了地上。奚山君從上座上站了起來。二五走過去的時候,不小心用腳碰到了扶蘇的衣袖。袖子下的皮膚顯露出來,腫脹得駭人。

「讓開。」奚山君迅速握住了扶蘇的手腕。她把一把脈,卻是時沉時慢,讓人聽不清楚。她給他輸入一些妖力,扶蘇仍全無動靜。

「他怎麼了?」三娘惶急地從猴子中穿過,也扶住了扶蘇。

奚山君額上浮出一層細密的汗珠,又再次把了把脈,卻依舊毫無所獲。三娘摸著他的額頭,依舊是滾燙的,咬牙切齒地對奚山君道:「他的熱還沒退!」

奚山君脫掉他的鞋子,他的腳也已浮腫得不成樣子。三娘癱坐在地上,開始捶奚山,「你這個混賬東西,我就不該把他交給你!他是個小皇子,不是你這樣的山賊妖怪。你卻讓他每日吃這些東西,睡那樣冰冷的石洞!」

奚山君不耐地拍掉三娘的手,「等他死了,你再哭豈不更好?」

說完,便背起扶蘇,朝食寓外走去。奚山君似有所悟,終於明白之前夢中為何牽涉到扶蘇,許是扶蘇背著她,染到了瘟疫之氣也未可知。只是他年輕,熬到了如今才發作。

「君父,你要帶公子去哪兒?」三六剛從灶捨出來,用圍布擦了擦手,看到奚山君和扶蘇要離開,愣了愣。

「你這倒霉孩子,給公子吃了什麼?!」三娘無處發泄,一把抓住無辜的孫子,開始攆著他打。

「不用擔心,靈寶君總有辦法。」奚山君回答三六,背著扶蘇,繼續往山下走。

靈寶君住在靈寶山。如果把奚山比作窮得一條褲子穿一輩子的窮娃,那麼,靈寶山就是富得看著隔壁家孩子奚山吃著糙面饃饃,就羨慕得拿自己家的白面饃饃去換的地主家的娃。

靈寶君是個有錢且十分慷慨的老婦,原身是只狐狸。靈寶山養什麼都能很輕易地成活,比起奚山,這裡簡直是一塊福地。起初,一千多年前,靈寶君還是一隻帶著八隻小狐狸在靈寶山艱苦度日的寡婦狐,沒有妖識之前,她似乎便是個風流的狐狸,因她的八隻崽子的爹都不是同一隻公狐狸。有一日,靈寶山從天而降一個玉白的細口小瓶子,長得頗好看。靈寶君愛臭美,整日頂著小瓶子在山中行走。不知為何,那段日子,出現了一堆奇奇怪怪的妖怪要抓住她,宰了她。靈寶君被逼得走投無路,護著八隻小崽子,坐在山崖下掉眼淚。

可天卻並未因為它們的悲慘而顯出絲毫的陰霾。但靈寶君忽然福至心靈,想到這一切的倒霉運道,興許與她頂著的小瓶子有關係。她憤恨地摔碎了小瓶子,卻突然從瓶子中冒出一股濃烈的青煙。青煙瞬間變成了白鬍子老頭。老狐狸並小狐狸看呆了。

老頭說他是天上的老神仙,煉丹煉得記錯了日子,提前打開了爐子,裡面的妖怪竟然都變得暴躁而威力百倍。它們攆著他打,要同他同歸於盡。老神仙沒辦法,想了個法子,躲在了丹房裡的小瓶子中。誰知徒兒不小心,把瓶子當成無用之物,隨意扔到了人間,這才被靈寶君撿到。妖怪們聞風跟了過來,把可憐的一家九口幾乎逼到絕路,在瓶子中的老神仙覺得自己忒不厚道了,便猶豫著要不要出來。正在此時,靈寶君砸了瓶子。

從此,寡婦狐走了運。這不知名字的老神仙出於歉意,給了靈寶君幾顆丹藥,並把這老狐狸收作人間掛名的徒兒。靈寶山吃的喝的應有盡有,九隻狐狸孝敬著,老神仙過得十分愜意。等到靈寶君法術精進些的時候,天上降下旨意和天兵,剿滅了一群精神錯亂的妖怪,把老神仙接了回去。靈寶君沒過幾日便化了人,吃了丹藥,妖力大增。近百年前,在一眾山君中,她第一批飛升成了仙,正式接管靈寶山。

靈寶君記得師父的恩德,所以待人一向慷慨大方。她師父據說姓李,是天上有名的煉丹仙,傳授給她不少煉丹的妙方,故而眾妖仙有了病痛,都愛找她治。她處處都好,獨有一處不好。但凡逢到平頭正臉的公妖怪來此醫病祈丹,靈寶君總是以娶自家的老小為交換條件,否則不治。

公妖怪每逢此時,無論病成什麼德行,都立刻生龍活虎,精神奕奕地逃之夭夭。

提起靈寶君,就不能不提她家的狐狸小妞。靈寶君一併生了三個兒子、五個女兒。因她的風流性子,孩子們多少遺傳一些,對男女之事的花花腸子總比別的妖怪多一些。三個兒子剛剛化人,就被山下的女子迷了眼,哭著鬧著要去人間尋找幸福。過了兩年,大兒子被妻子家請的道士打瘸了一條腿,哼哼唧唧地單腿跳回山上;又過了兩年,二兒子瞎了一隻眼回來;三兒子持續的時間長一些,據說迷住了人間的一個縣主,可是縣主未過幾年,又迷上了一個美少年,暗中謀劃殺夫,狐狸三少黯然地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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