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大昭卷·雀妾

鄭祁,國公之子,貴妃同母弟,皇子幼舅,素賢,娶妻江南阮氏,年二十,入翰林。少有奇遇,姊入宮,獲帝寵,生子葛,思家情切,時位卑,主特恩,召夫人。祁隨母入宮,雖年少,已恭謹,觀絢爛奧妙,執母裙佩,寸步不離。

安王犯死罪,養雀王,獻太后,得保命。後素厚妃,暮濃,賜宴夫人,放雀王,上下盡歡。生靈善舞,清啼婉轉,玉白澤明,見生人而不懼,盡展後羽,奪目燦然。偶一仰頸,便入九天,伴月而歡。祁稚懵定睛,驚鴻難抑。

酒過三巡,帝至,袖中血腥若隱又無,後驚恐,不安跪問緣故,帝笑,言:「止殺一潑皮賊子耳。」雀王黑眸霎時如炬,尖長哀鳴,俯衝而欲啄帝。四座皆嘩,侍衛三十,握刺鏈,圍困多時,方鎖雀。帝怒曰:「畜生正似主!」拔劍欲砍,祁但撲護雀,叩拜道:「堯舜德四方,何時殺畜生!」夫人與妃,面額澹澹,皆泣有罪,帝大異,以為此子非凡,贊祁慧敏,贈雀王,命內侍,引拜東宮,預作肱股。

祁抱雀,安撫久時,置於途中亭。夜霧漸濃,侍引宮燈,祁不舍,轉身翹望,雀已失蹤影。祁懊喪,握宮燈,莽撞尋雀,不多時,離宮人,似迷路,入一園,四周芳香沁人,道路曲幽,不知何處。轉身,撞生人,引燈細看,白衣藍袖,初一眼,清冷似水,再觀,目眩神失,三觀,已然不見。

似謎耶,似夢耶?或……似人耶?祁迷途歸返,拜太子,東宮夜珠已撤,始知困於霰,整二更。

——載《真知錄·異聞卷一》

齊明十年,有老婦沿街叫賣女兒,御史大夫心軟仁慈,花千金買一妾。時年,鄭祁不過二十五六歲,而那小妾,十六七歲,姣花一般的好年歲,倒也匹配。正妻阮氏雖一直受專寵,卻並非好妒之人,加上一直無子嗣,宮中貴人多有微詞,便欣然接受了此女。只等待吉日,熱鬧一番,迎此女入府。此前,便由鄭祁安置在外城一間民戶中。

只是,讓阮氏十分驚訝的是,自此,無論公務如何繁忙,鄭祁必然會尋片刻時光,打馬到民戶中問候小妾一番。鄭祁是個君子,並無無禮之事發生,但也足夠令阮氏心中吃味了。她枕間笑睨鄭祁,「郎君,那女孩兒可是十分美貌?」

鄭祁微微地笑了,「卑賤女子,並無夫人貌美。」

阮氏又問:「如此,想必是朵善解人意的解語花了?」

鄭祁搖頭,「她平時只於簾內讀書,並不與我搭話。」

阮氏納悶了,「既非美貌,又冷落於您,郎君看上她何處?」

鄭祁散發於枕席,閉上眼,如墜夢中,又似回味道:「我也不知為何,從不曾直視於她,遠遠觀望,費神思揣,心中卻枝枝蔓蔓,像要開出什麼一般。」

阮氏聽聞此言,不由心驚。次日,趁鄭祁上朝,她便親自去了民戶。誰知,地方十分難找,曲曲折折,如同羊腸套著八卦鏡,處處透著古怪玄妙之感。清晨出的門,卻到午時才行至一處四面荒蕪的住所。叩門,童子聲聲道是無名居,阮氏想起鄭祁曾言,此女子是賤籍,無名無姓,冷笑著,扶著奴婢入了院。剛進門,便嗅到一陣冷冽撲鼻的香氣,此時是冬日,四處端凝,卻無花樹。院中潔凈簡陋至極,無奴婢,只有一個瞎眼的老叟在打掃。而正房之門緊閉,四周窗格,只打開一扇,透入些微陽光。

阮氏上前,想要推開門,卻聽到屋內清冷如寒泉般的聲音道:「夫人止步。」

阮氏身後的老媽子厲聲大罵:「下賤女子,主母到來,還不迎接嗎?」

那聲音又響起:「夫人止步。」

阮氏不知為何,聽到這樣的嗓音,渾身有些戰慄,「為何?」

屋內的人道:「於禮不合。」

確實沒有這樣,妾未進門,而妻嫉妒強上他人門欺人的道理。阮氏臉紅了起來,卻冷聲道:「你不過是夫君前兩天買回的物事,要打要殺,什麼時候由你自作主張?」

那人竟笑了,「原來這才是女子的心態,我竟今日才知。夫人無須憂心,日後入府只為恩情,並無他意。」

阮氏強打起精神,走至一扇窗前,隻影影綽綽看到簾內白衣素潔高雅。那扇窗卻瞬間被合上了,撲面而來的,是一陣風。

那嗓音又傳來,溫和中帶著些清冷,好似碎冰的玉石,「女子名節為重,夫人請回。」

阮氏莫名其妙,推窗卻開不了,再問話,卻也無人搭腔,只得帶著下人憤憤離去。剛坐上馬車,卻似乎聽到院中聲聲隱忍的呻吟痛呼,似刑獄,又似屠戮。再聽,已無。問眾人,皆言並未聽到。阮氏以為錯覺,不以為意。

夜間阮氏服侍鄭祁加膳,他連日來彈劾太子太傅,今日傍晚才接到聖旨,圍堵太傅府。太子身邊的人,差不多要乾淨了。再過些時日,再過些時日……鄭祁握著酒杯,眯眼想著,心中城府半點不露,眼中卻分明有了些得意。

阮氏見他心情好,紅酥手滿杯傾瀉了黃縢酒,撇嘴道:「郎君,那女子十分不懂禮,見我竟不跪拜。」

鄭祁握著酒杯,臉色陰沉起來,「你找她做什麼?不過是個未過門的妾,不怕有失身份嗎?」

阮氏手指一僵,賭氣道:「我嫁與郎君多年,何時敗過婦德?不過一個貧女,我堂堂大家婦,還容不下嗎?只是她委實無禮欺人,今日便要看她臉色,日後還要我這大婦端茶送水嗎?郎君買的是妾還是婆婆?」

鄭祁自己斟滿酒,熱氣入喉,窗外雪霏霏,屋內卻有些燥熱,他拽住阮氏的白臂,往懷中一拉,啃吮起來。湖色的紗被扔到屏風上,鄭祁今日不知為何,力氣十分大,阮氏不能承受,氣喘吁吁地羞澀地道了一聲「郎君」。鄭祁的眸子看似溫柔,深處卻不知藏了什麼,抬起阮氏的下巴,琢磨著喘息道:「我幾時向娘子求過什麼?這一次,便放了她,遂了我的願吧。」

阮氏意亂情迷,點了點頭,不勝嬌羞。鄭祁摸到阮氏露在空氣中的肌膚,帶著涼意,瞬間想起別院女子清冷的香氣,心中的無名之火更盛,這幾次索要,竟讓阮氏連日走不動路。奴婢紛紛賀喜,小婦何足懼,夫人更似新婦呢!略顯輕薄的話語卻讓阮氏更加舒心起來。

三月,太子死祭,正午,東宮走水,死三百人,帝師內卿悉數命喪。當時有僧人,路過國公府,遇到鄭祁,笑道:「君當真是此世前世後世他世獨一無二的賢人。」數日後,竟暴斃於佛前,雙眼剜盡。

三月初七,黃道吉日,宜嫁宜娶。

因是娶妾,加上堂上父母、岳父母俱在,鄭祁只擺了幾桌酒席,邀了至親好友吃酒聊天罷了。堂外小廝不停唱著「二皇子禮,玉芙蓉一雙」「三皇子禮,齊冠道百子圖」「平王世子禮,佛手瓜軟玉料三鼎」,諸如此類,顯貴的都添了禮。其實頗為稀罕的是,貴妃竟也送了禮,是支點翠的簪子,有個好名字喚「永歡醉」,曾是先皇后賞賜的珍貴物事。眾人揣度一番,微笑一番,不語。

門前耳房的小廝今日似乎尤其繁忙,妾雖是偏的,門卻因是貴客只敢開正的。前前後後叫唱著,直至傍晚,均坐上了席,才好些,將將偷懶打了個盹,卻又有人叩門。

「何人?」小廝打著哈欠,探出腦門,竟一時僵住了。

「吾乃……吾乃奚山君。」門外的少年露齒一笑。

「公子從何來,為何無下人喚門,登門為何?」小廝咽了咽口水,倒退一步,揉了揉眼。

你道為何?眼前的男子著一身金絲所繡的袍子,還算華貴,只是卻是幾十年前京城也不愛的老樣式,袍子上斑斑跡跡有些灰塵蛛網的殘痕,不似洗得不幹凈,倒像是許久沒穿。他個子頗高,卻瘦若晾衣棍,皮膚極白,卻白得灰敗,眼圈發黑,腳上趿著的木屐磨得草絮盡斷,腳趾不裹,怕是乞丐也不肯穿了,他卻穿得十分坦然。

「蠢物,既然說了奚山君,自是從奚山來。原來也帶了幾個僕人,一路上曬暈了,眼下歇著,只得本君親自敲。至於登門,聽聞鄭祁小子娶親,我來湊湊熱鬧,順道尋尋人。」奚山君很神氣地罵人,理所當然地遞上一塊東西。

「哎喲,這是何物,怎的扎手!」漸黑的天,小廝觸到一個到處是刺的物事,還會動,驚駭地跳了起來。

奚山君見小廝此態,本來悠悠虛浮的樣子,卻哈哈大笑起來,「奚山盛產刺蝟,送一隻來賀。」

「你!」宰相門前七品官,國丈家的門口再不濟也得六品,未來皇帝也算他們家的特產特銷,又豈容人如此無禮放肆,「好個無禮的小子,如此戲弄國公府,當心身首異處!」

奚山君卻笑得快打滾了,許久,才慢條斯理地道:「急什麼,刺蝟是給鄭祁小兒的,這個是給你的玩意兒。」

他從袖口隨手丟出一樣東西,那小廝不敢接,只見一枚拳頭大的夜明珠在地上滾落,閃著柔和的光。

「貴客盈門,奚山君到,刺蝟一隻!」小廝捉住明珠,眉開眼笑地對院內嚷道。

一層層傳,話到鄭祁耳中,卻噴了口酒,「你說何物?」

「聽說是……刺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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