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寒風凍塞黃河水 暖氣催成白雪辭

話說申子平一覺睡醒,紅日已經滿窗,慌忙起來,黃龍子不知幾時已經去了。老蒼頭送進熱水洗臉,少停,又送進幾盤幾碗的早飯來。子平道:「不用費心,替我姑娘前道謝,我還要趕路呢。」

說著,璵姑已走出來,說道:「昨日龍叔不說嗎?倘早去也是沒用,劉仁甫午牌時候方能到關帝廟呢,用過飯去不遲。」

子平依話用飯,又坐了一刻,辭了璵姑,逕奔山集上。看那集上人煙稠密,店面雖不多,兩邊擺地攤賣農家器具及鄉下日用物件的不一而足,問了鄉人,纔尋著了關帝廟,果然劉仁甫已到;相見敘過寒溫,便將老殘書信取出。

仁甫接了,說道:「在下粗人,不懂衙門裏規矩,才具又短,恐怕有累令兄知人之明,總是不去的為是。因為接著金二哥捎來鐵哥的信,說一定叫去,又恐住的地方柏樹峪難走,覓不著,所以迎候在此面辭。一切總請二先生代為力辭方好。不是躲懶,也不是拿喬,實在恐不勝任,有誤尊事。務求原諒!」子平說:「不必過謙。家兄恐別人請不動先生,所以叫小弟專程敦請的。」

劉仁甫見辭不掉,只好安排了自己私事,同申子平回到城武。申東造果然待之以上賓之禮,其餘一切均照老殘所囑咐的辦理。初起也還有一兩起盜案,一月之後,竟到了「犬不夜吠」的境界了。

這且不表。卻說老殘由東昌府動身,打算回省城去。一日,走到齊河縣城南門覓店,看那街上,家家客店都是滿的,心裡詫異,道:「從來此地沒有這麼熱鬧,這是甚麼緣故呢?」

正在躊躇,只見門外進來一人,口中喊道:「好了!好了!快打通了!大約明日一早晨就可以過去了!」

老殘也無暇訪問,且找了店家,問道:「有屋子沒有?」店家說:「都住滿了,請到別家去罷。」老殘說:「我已走了兩家,都沒有屋子。你可以對付一間罷?不管好歹。」店家道:「此地實在沒法了。東隔壁店裏,午後走了一幫客,你老趕緊去,或者還沒有住滿呢。」

老殘隨即到東邊店裏問了店家,居然還有兩間屋子空著,當即搬了行李進去。店小二跑來打了洗臉水,拿了一枝燃著了的線香放在桌上,說道:「客人抽煙。」

老殘問:「這兒為甚麼熱鬧?各家店都住滿了。」店小二道:「颳了幾天的大北風,打大前兒,河裏就淌凌,凌塊子有間把屋子大,擺渡船不敢走,恐怕碰上凌,船就要壞了。到了昨日,上灣子凌插住了。這灣子底下可以走船呢,卻又被河邊上的凌,把幾隻渡船都凍的死死的。昨兒晚上,東昌府李大人到了,要見撫臺回話,走到此地,過不去,急的甚麼似的,住在縣衙門裏,派了河夫地保打凍。今日打了一天,看看可以通了。只是夜裏不要歇手,歇了手,還是凍上。你老看,客店裏都滿著,全是過不去河的人。我們店裏今早晨還是滿滿的。因為有一幫客,內中有個年老的,在河沿上看了半天,說是『凍是打不開的了,不必在這裡死等,我們趕到雒口看有法子想沒有,到那裏再打主意罷。』午牌時候纔開車去的。你老真好造化!不然,真沒有屋子住!」店小二將話說完,也就去了。

老殘洗完了臉,把行李鋪好,把房門鎖上,也出來步到河堤上看,見那黃河從西南上下來,到此卻正是個灣子,過此便向正東去了,河面不甚寬,兩岸相距不到二里。若以此刻河水而論,也不過百把丈寬的光景。只是面前的冰插的重重疊疊的,高出水面已七八寸厚。再望上遊走了一二百步,只見那上流的冰還一塊一塊的漫漫價來,到此地被前頭的攔住,走不動,就站住了。那後來的冰趕上他,只擠得嗤嗤價響。後冰被這溜水逼的緊了,就竄到前冰上頭去;前冰被壓就漸漸低下去了。看那河身不過百十丈寬,當中大溜,約莫不過二三十丈。兩邊俱是平水,這平水之上早已有冰結滿。冰面卻是平的,被吹來的塵土蓋住,卻像沙灘一般。中間的一道大溜卻仍然奔騰澎湃,有聲有勢,將那走不過去的冰擠得兩邊亂竄。那兩邊平水上的冰被當中亂冰擠破了,往岸上跑,那冰能擠到岸上有五六尺遠;許多碎冰被擠的站起來,像個小插屏似的。看了有點把鐘工夫,這一截子的冰,又擠死不動了。

老殘復行往下遊走去。過了原來的地方,再往下走,只見有兩隻船。船上有十來個人都拿著木杵打冰,望前打些時,又望後打。河的對岸也有兩隻船,也是這麼打。看看天色漸漸昏了,打算回店。再看那堤上柳樹,一棵一棵的影子,都已照在地下,一絲一絲的搖動。原來月亮已經放出光亮來了。回到店裏,開了門,喊店小二來點上了燈,吃過晚飯,又到堤上閒步。

這時北風已息,誰知道冷氣逼人,比那有風的時候還厲害些。幸得老殘早已換上申東造所贈的羊皮袍子,故不甚冷,還支撐得住。只見那打冰船還在那裏打。每個船上點了一個小燈籠,遠遠看去彷彿一面是「正堂」二字,一面是「齊河縣」三字,也就由他去了。擡起頭來看那南面的山,一條雪白,映著月光分外好看。一層一層的山嶺卻不大分辨得出。又有幾片白雲夾在裡面,所以看不出是雲是山。及至定神看去,方纔看出那是雲那是山來。雖然雲也是白的,山也是白的,雲也有亮光,山也有亮光,只因為月在雲上,雲在月下,所以雲的亮光是從背面透過來的。那山卻不然,山上的亮光是由月光照到山上,被那山上的雪反射過來,所以光是兩樣子的。然只就稍近的地方如此,那山往東去,越望越遠,漸漸的天也是白的,山也是白的,雲也是白的,就分辨不出甚麼來了。

老殘對著雪月交輝的景子,想起謝靈運的詩,「明月照積雪,北風勁且哀」兩句,若非經歷北方苦寒景象,那裏知道「北風勁且哀」的個「哀」字下得好呢?這時月光照得滿地灼亮,擡起頭來,天上的星,一個也看不見,只有北邊北斗七星,開陽搖光,像幾個淡白點子一樣,還看得清楚。那北斗正斜倚在紫微垣的西邊上面,杓在上,魁在下。心裡想道:「歲月如流,眼見斗杓又將東指了,人又要添一歲了。一年一年的這樣瞎混下去,如何是個了局呢?」又想到詩經上說的「維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漿。」——現在國家正當多事之秋,那王公大臣只是恐怕耽處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弄的百事俱廢,將來又是怎樣個了局?國是如此,丈夫何以家為!想到此地,不覺滴下淚來,也就無心觀玩景緻,慢慢回店去了。一面走著,覺得臉上有樣物件附著似的,用手一摸,原來兩邊著了兩條滴滑的冰,初起不懂甚麼緣故,既而想起,自己也就笑了。原來就是方纔流的淚,天寒,立刻就凍住了。地下必定還有幾多冰珠子呢。悶悶的回到店裏,也就睡了。

次日早起,再到堤上看,看見那兩隻打冰船,在河邊上,已經凍實在了。問了堤旁的人,知道昨兒打了半夜,往前打去,後面凍上,往後打去,前面凍上,所以今兒歇手不打了,大約等冰結牢壯了,從冰上過罷。因此老殘也就只有這個法子了。閒著無事,到城裏散步一回,只有大街上有幾家鋪面,其餘背街上,瓦房都不甚多,是個荒涼寥落的景象。因北方大都如此,故看了也不甚詫異。回到房中,打開書篋,隨手取本書看,卻好拿著一本《八代詩選》,記得是在省城裏替一個湖南人治好了病,送了當謝儀的。省城裏忙,未得細看,隨手就收在書箱子裏了;趁今天無事,何妨仔細看他一遍。原來是二十卷書,頭兩卷是四言;卷三至十一是五言;十二至十四是新體詩;十五至十七是雜言;十八是樂章;十九是歌謠;卷二十是雜著。再把那細目翻來看看,見新體裏選了謝眺二十八首,沈約十四首;古體裏選了謝眺五十四首,沈約三十七首。心裡很不明白,就把那第十卷與那十二卷同取出來對著看看,實看不出來新體古體的分別處來。心裡又想:「這詩是王壬秋(闓運)選的;這人負一時盛名,而湘軍志一書做得委實是好,有目共賞,何以這詩選得未愜人意呢?」既而又想沈歸愚選的古詩源將那歌謠與詩混雜一起也是大病;王漁洋古詩選亦不能有當人意;算來還是張翰風的古詩錄差強人意。莫管他怎樣呢,且把古人的吟詠消遣閒愁罷了。看了半日,復到店門口閒立。立了一會,方要回去,見一個戴紅纓帽子的家人,走近面前,打了一個千兒,說:「鐵老爺幾時來的?」老殘道:「我昨日到的。」嘴裡說著,心裡只想不起這個是誰的家人。

那家人見老殘楞著,知道是認不得了,便笑說道:「家人叫黃升。敝上是黃應圖黃大老爺。」老殘道:「哦!是了,是了。我的記性真壞!我常到你們公館裡去,怎麼就不認得你了呢!」黃升道:「你老貴人多忘事罷咧。」老殘笑道:「人雖不貴,忘事倒實在多的。你們貴上是幾時來的?住在甚麼地方呢?我也正悶的慌,找他談天去。」黃升道:「敝上是總辦張大人委的,在這齊河上下買八百萬料。現在料也買齊全了,驗收委員也驗收過了。正打算回省銷差呢。剛剛這河又插上了,還得等兩天纔能走呢。你老也住在這店裏嗎?在那屋裏?」

老殘用手向西指道:「就在這西屋裏。」黃升道:「敝上也就住在上房北屋裏。前兒晚上纔到。前些時都在工上,因為驗收委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