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驪龍雙珠光照琴瑟 犀牛一角聲葉箜篌

話說子平聽得天崩地塌價一聲,腳下震震搖動,嚇得魂不附體,怕是山倒下來。黃龍子在身後說道:「不怕的;這是山上的凍雪被泉水漱空了,滾下一大塊來,夾冰夾雪,所以有這大的聲音。」

說著,又朝向北一轉,便是一個洞門。這洞不過有兩間房大,朝外半截窗臺,上面安著窗戶,其餘三面俱斬平雪白,頂是圓的,像城門洞的樣子。洞裏陳設甚簡,有幾張樹根的坐具,卻是七大八小的不勻,又都是磨的絹光。几案也全是古籐天生的,不方不圓,隨勢製成。東壁橫了一張枯槎獨睡榻子,設著衾枕。榻旁放了兩三個黃竹箱子,想必是盛衣服什物的了。洞內並無燈燭,北牆上嵌了兩個滴圓夜明珠,有巴斗大小,光色發紅,不甚光亮。地下鋪著地毯,甚厚軟。微覺有聲。榻北立了一個曲尺形書架,放了許多書,都是草訂,不曾切過書頭的。雙夜明珠中間掛了幾件樂器。有兩張瑟,兩張琴,是認得的;還有些不認得的。

璵姑到得洞裏,將燭台吹息,放在窗戶臺上,方纔坐下,只聽外面唔唔價七八聲,接連又許多聲,窗紙卻不震動。子平說道:「這山裏怎樣這麼多的虎?」璵姑笑道:「鄉裏人進城,樣樣不識得,被人家笑話;你城裏人下鄉,卻也是樣樣不識得,恐怕也有人笑你。」子平道:「你聽,外面唔唔價叫的,不是虎嗎?」璵姑說:「這是狼嘷。虎那有這麼多呢?虎的聲音長,狼的聲音短,所以虎名為『嘯』,狼名為『嘷』。古人下字眼都是有斟酌的。」

黃龍子移了兩張小長幾,摘下一張琴,一張瑟來。璵姑也移了三張櫈子,讓子平坐了一張。彼此調了一調絃,同黃龍子各坐了一張櫈子。弦已調好,璵姑與黃龍子商酌了兩句,就彈起來了。初起不過輕挑漫剔,聲響悠柔;一段以後,散泛相錯,其聲清脆;兩段以後,吟揉漸多。那瑟之鉤挑,夾縫中與琴之綽注相應,粗聽若彈琴鼓瑟,各自為調,細聽則如珠鳥一雙,此唱彼和,問來答往。四五段以後,吟揉漸少,雜以批拂,蒼蒼涼涼,磊磊落落,下指甚重,聲韻繁興。六七八段,間以曼衍,愈轉愈清,其調愈逸。

子平本會彈十幾調琴,所以聽得入彀,因為瑟是未曾聽過,格外留神。那知瑟的妙用,也在左手,看他右手發聲之後,那左手進退揉顫,其餘音也就隨著猗猗靡靡,真是聞所未聞,初聽還在算計他的指法,調頭,既而便耳中有音,目中無指。久之,耳目俱無,覺得自己的身體,飄飄蕩蕩,如隨長風浮沈於雲霞之際。久之又久,心身俱忘,如醉如夢。於恍惚杳冥之中,錚鏦數聲,琴瑟俱息,乃通見聞,人亦警覺,欠身而起,說道:「此曲妙到極處!小子也曾學彈過兩年,見過許多高手。從前聽過孫琴秋先生彈琴,有漢宮秋一曲,以為絕非凡響,與世俗的不同;不想今日得聞此曲,又高出孫君漢宮秋數倍。請教叫甚麼曲名?有譜沒有?」璵姑道:「此曲名叫『海水天風之曲』,是從來沒有譜的。不但此曲為塵世所無,即此彈法亦山中古調,非外人所知。你們所彈的皆是一人之曲。如兩人同彈此曲,則彼此宮商皆合而為一。如彼宮此亦必宮,彼商此亦必商,不敢為羽為徵。即使三四人同鼓,也是這樣,實是同奏,並非合奏。我們所彈的曲子,一人彈與兩人彈迥乎不同。一人彈的名『自成之曲』,兩人彈則為『合成之曲』。所以此宮彼商,彼角此羽,相協而不相同。聖人所謂『君子和而不同』,就是這個道理。『和』之一字,後人誤會久矣。」

當時璵姑立起身來,向西壁有個小門,開了門,對著大聲喊了幾句,不知甚話,聽不清楚。看黃龍子亦立起身,將琴瑟懸在壁上。

子平於是也立起,走到壁間,仔細看那夜明珠到底甚麼樣子,以便回去誇耀於人;及走到珠子,伸手一摸,那夜明珠卻甚熱,有些烙手,心裡詫異道:「這是甚麼道理呢?」看黃龍子琴瑟已俱掛好,即問道:「先生,這是甚麼?」笑答道:「驪龍之珠,你不認得嗎?」問:「驪珠怎樣會熱呢?」答:「這是火龍所吐的珠,自然熱的。」子平說:「火龍珠那得如此一樣大的一對呢?雖說是火龍,難道永遠這麼熱麼?」笑答道:「然則我說的話,先生有不信的意思了?既不信,我就把這熱的道理開給你看。」說著,便向那夜明珠的旁邊有個小銅鼻子,一拔,那珠子便像一扇門似的張開來了。原來是個珠殼,裡面是很深的油池,當中用棉花線捲的個燈心,外面用千層紙做的個燈筩,上面有個小煙囪,從壁子上出去,上頭有許多的黑煙,同洋燈的道理一樣,卻不及洋燈的精緻,所以不免有黑煙上去。看過也就笑了。再看那珠殼,原來是用大螺蚌殼磨出來的,所以也不及洋燈光亮。

子平道:「與其如此,何不買個洋燈,豈不省事呢?」黃龍子道:「這山裏那有洋貨鋪呢?這油就是前山出的,與你們點的洋油是一樣的物件。只是我們不會製造,所以總嫌他濁,光也不足。所以把他嵌在壁子裏頭。」說過便將珠殼關好,依舊是兩個夜明珠。

子平又問:「這地毯是甚麼做的呢?」答:「俗名叫做『蓑草』。因為可以做蓑衣用,故名。將這蓑草半枯時,採來晾乾,劈成細絲,和蔴織成的。這就是璵姑的手工。山地多潮濕,所以先用雲母鋪了,再加上這蓑毯,人就不受病了。這壁上也是雲母粉和著紅色膠泥塗的,既禦潮濕,又避寒氣,卻比你們所用的石灰好得多呢。」

子平又看壁上懸著一物,像似彈棉花的弓,卻安了無數的弦,知道必是樂器,就問:「叫甚名字?」黃龍子道:「名叫『箜篌』。用手撥撥,也不甚響。說道:「我們從小讀詩,題目裏就有箜篌引,卻不知道是這個樣子。請先生彈兩聲,以廣見聞,何如?」黃龍子道:「單彈沒有甚麼意味。我看時候何如,再請一個客來,就行了。」走至窗前,朝外一看月光,說:「此刻不過亥正,恐怕桑家姊妹還沒有睡呢,去請一請看。」遂向璵姑道:「申公要聽箜篌,不知桑家阿扈能來不能?」璵姑道:「蒼頭送茶來,我叫他去問聲看。」

於是又各坐下。蒼頭捧了一個小紅泥爐子外,一個水瓶子,一個小茶壺,幾個小茶杯,安置在矮腳几上。璵姑說:「你到桑家問扈姑勝姑能來不能。」蒼頭諾聲去了。

此時三人在靠窗個梅花几旁坐著。子平靠窗檯甚近。璵姑取茶布與二人。大家靜坐吃茶。子平看窗台上有幾本書,取來一看,面子上題了四個大字,曰「此中人語」;揭開來看,也有詩,也有文,惟長短句子的歌謠最多,俱是手錄,字跡娟好;看了幾首,都不甚懂;偶然翻得一本,中有張花箋,寫著四首四言詩,是個單張子,想要抄下,便向璵姑道:「這紙我想抄去,可以不可以?」璵姑拿過去看了看,說:「你喜歡,拿去就是了。」

子平接過來,再細看,上寫道:

《銀鼠諺》

東山乳虎,迎門當戶;明年食麞,悲生齊魯。——一解

殘骸狼籍,乳虎乏食;飛騰上天,立豕當國。——二解

乳虎斑斑,雄據西山;亞當孫子,橫被摧殘。——三解

四鄰震怒,天眷西顧;斃豕殪虎,黎民安堵。——四解

子平看了又看,說道:「這詩彷彿古歌謠,其中必有事蹟,請教一二。」黃龍子道:「既叫做『此中人語』,必不能為外人道可知矣。閣下靜候數年便會知悉。」璵姑道:「乳虎就是你們玉太尊,其餘你慢慢的揣摩也是可以知道的。」

子平會意,也就不往下問了。其時遠遠聽有笑語聲。一息功夫,只聽迴廊上格登格登,有許多腳步兒響。頃刻已經到了面前。

蒼頭先進,說:「桑家姑娘來了。」黃璵皆接上前去。子平亦起身直立。只見前面的一個約有二十歲上下,著的是紫花襖子,紫地黃花,下著燕尾青的裙子,頭上倒梳雲髻,挽了個墜馬妝;後面的一個約有十三四歲,著的是翠藍襖子,紅地白花的褲子,頭上正中挽了髻子,插了個慈菇葉子似的一枝翠花,走一步顫巍巍的。進來彼此讓了坐。

璵姑介紹,先說:「這是城武縣申老父臺的令弟,今日趕不上集店,在此借宿,適值龍叔也來,彼此談得高興。申公要聽箜篌,所以有勞二位芳駕。攪破清睡,罪過得很!」兩人齊道:「豈敢,豈敢。只是下里之音不堪入耳。」黃龍子說:「也無庸過謙了。」

璵姑隨又指著年長著紫衣的對子平道:「這位是扈姑姐姐。」指著年幼著翠衣的道:「這位是勝姑妹子。都住在我們這緊鄰,平常最相得的。」

子平又說了兩句客氣的套話,卻看那扈姑,豐頰長眉,眼如銀杏,口輔雙渦,脣紅齒白,於豔麗之中,有股英俊之氣;那勝姑幽秀俊俏,眉目清爽。蒼頭進前,取水瓶,將茶壺注滿,將清水注入茶瓶,即退出去。璵姑取了兩個盞子,各敬了茶。黃龍子說:「天已不早了,請起手罷。」

璵姑於是取了箜篌遞給扈姑。扈姑不肯接手,說道:「我彈箜篌不及璵妹。我卻帶了一隻角來,勝妹也帶得鈴來了,不如竟是璵妹彈箜篌,我吹角,勝妹搖鈴,豈不大妙?」黃龍子道:「甚善,甚善。就是這麼辦。」扈姑又道:「龍叔做甚麼呢?」黃道:「我管聽。」扈姑道:「不害矂!稀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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