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家的有二伯,性情真古怪。

有東西,你若不給他吃,他就罵。若給他送上去,他就說:

「你二伯不吃這個,你們拿去吃吧!」

家裏買了落花生、凍梨之類,若不給他,除了讓他看不見,若讓他找著了一點影子,他就沒有不罵的:

「他媽的……王八蛋……兔羔子,有貓狗吃的,有蟑螂、耗子吃的,他媽的就是沒有人吃的……兔羔子,兔羔子……」

若給他送上去,他就說:

「你二伯不吃這個,你們拿去吃吧。」

有二伯的性情真古怪,他很喜歡和天空的雀子說話,他很喜歡和大黃狗談天。他一和人在一起,他就一句話沒有了,就是有話也是很古怪的,使人聽了常常不得要領。

夏天晚飯後大家坐在院子裏乘涼的時候,大家都是嘴裡不停的講些個閒話,講得很熱鬧,就連蚊子也嗡嗡的,就連遠處的蛤蟆也呱呱的叫著。只是有二伯一聲不響的坐著。他手裏拿著蠅甩子,東甩一下,西甩一下。

若有人問他的蠅甩子是馬鬃的還是馬尾的?他就說:

「啥人玩啥鳥,武大郎玩鴨子。馬鬃,都是貴東西,那是穿綢穿緞的人拿著,腕上戴著藤蘿鐲,指上戴著大攀指。什麼人玩什麼物。窮人,野鬼,不要自不量力,讓人家笑話。……」

傳說天上的那顆大昴星,就是灶王爺騎著毛驢上西天的時候,他手裏打著的那個燈籠,因為毛驢跑得太快,一不加小心燈籠就掉在天空了。我就常常把這個話題來問祖父,說那燈籠為什麼被掉在天空,就永久長在那裏了,為什麼不落在地上來?

這話題,我看祖父也回答不出的,但是因為我的非問不可,祖父也就非答不可了。他說,天空裏有一個燈籠杆子,那才高呢,大昴星就挑在那燈籠杆子上。並且那燈籠杆子,人的眼睛是看不見的。

我說:

「不對,我不相信——」

我說:

「沒有燈籠杆子,若是有,為什麼我看不見?」

於是祖父又說:

「天上有一根線,大昴星就被那線繫著。」

我說:

「我不信,天上沒有線的,有為什麼我看不見?」

祖父說:

「線是細的麼,你那能看見,就是誰也看不見的。」

我就問祖父:

「誰也看不見,你怎麼看見啦?」

乘涼的人都笑了,都說我真厲害。

於是祖父被逼得東說西說,說也說不上來了。眼看祖父是被我逼得胡謅起來,我也知道他是說不清楚的了。不過我越看他胡謅我就越逼他。

到後來連大昴星是灶王爺的燈籠這回事,我也推翻了。我問祖父大昴星到底是個什麼?

別人看我糾纏不清了,就有出主意的讓我問有二伯去。

我跑到了有二伯坐著的地方,我還沒有問,剛一碰了他的蠅甩子,他就把我嚇了一跳。他把蠅甩子一抖,嗃嘮一聲:

「你這孩子,遠點去吧……」

使我不得不站得遠一點,我說:

「有二伯,你說那天上的大昴星到底是個什麼?」

他沒有立刻回答我,他似乎想了一想,才說:

「窮人不觀天象。狗咬耗子,貓看家,多管閒事。」

我又問,我以為他沒有聽準:

「大昴星是灶王爺的燈籠嗎?」

他說:

「你二伯雖然也長了眼睛,但是一輩子沒有看見什麼。你二伯雖然也長了耳朵,但是一輩子也沒有聽見什麼。你二伯是又聾又瞎,這話可怎麼說呢?比方那亮亮堂堂的大瓦房吧,你二伯也有看見了的,可是看見了怎麼樣,是人家的,看見了也是白看。聽也是一樣,聽見了又怎樣,與你不相干……你二伯活著是個不相干……星星,月亮,颳風,下雨,那是天老爺的事情,你二伯不知道……」

有二伯真古怪,他走路的時候,他的腳踢到了一塊磚頭,那磚頭把他的腳碰痛了。他就很小心的彎下腰去把磚頭拾起來,他細細的端相著那磚頭,看看那磚頭長得是否不瘦不胖合適,是否順眼,看完了,他才和那磚頭開始講話:

「你這小子,我看你也是沒有眼睛,也是跟我一樣,也是瞎模糊眼的。不然你為啥往我腳上撞,若有膽子撞,就撞那個耀武揚威的,腳上穿著靴子鞋的……你撞我還不是個白撞,撞不出一大二小來,臭泥子滾石頭,越滾越臭……」

他和那磚頭把話談完了,他才順手把它拋開去,臨拋開的時候,他還最後囑咐了它一句:

「下回你往那穿鞋穿襪的腳上去碰呵。」

他這話說完了,那磚頭也就拍搭的落到了地上。原來他沒有拋得多遠,那磚頭又落到原來的地方。

有二伯走在院子裏,天空飛著的麻雀或是燕子若落了一點糞在他的身上,他就停下腳來,站在那裏不走了。他揚著頭。他罵著那早已飛過去了的雀子,大意是:那雀子怎樣怎樣不該把糞落在他身上,應該落在那穿綢穿緞的人的身上。不外罵那雀子糊塗瞎眼之類。

可是那雀子很敏捷的落了糞之後,早已飛得無影無蹤了,於是他就罵著他頭頂上那塊藍瓦瓦的天空。

有二伯說話的時候,把「這個」說成「介個」。

「那個人好。」

「介個人壞。」

「介個人狼心狗肺。」

「介個物不是物。」

「家雀也往身上落糞,介個年頭是啥年頭。」

還有,有二伯不吃羊肉。

祖父說,有二伯在三十年前他就來到了我們家裏,那時候他才三十多歲。

而今有二伯六十多歲了。

他的乳名叫有子,他已經六十多歲了,還叫著乳名。祖父叫他「有子做這個。」「有子做那個。」

我們叫他有二伯。

老廚子叫他有二爺。

他到房戶,地戶那裏去,人家叫他有二東家。

他到北街頭的燒鍋去,人家叫他有二掌櫃的。

他到油房去抬油,人家也叫他有二掌櫃的。

他到肉鋪子上去買肉,人家也叫他有二掌櫃的。

一聽人家叫他「二掌櫃的」,他就笑逐顏開。叫他有二爺叫他有二東家,叫他有二伯也都是一樣的笑逐顏開。

有二伯最忌諱人家叫他的乳名,比方街上的孩子們,那些討厭的,就常常在他的背後拋一顆石子,掘一捧灰土,嘴裡邊喊著「有二子」「大有子」「小有子」。

有二伯一遇到這機會,就沒有不立刻打了過去的,他手裏若是拿著蠅甩子,他就用蠅甩子把去打。他手裏若是拿著煙袋,他就用煙袋鍋子去打。

把他氣的像老母雞似的,把眼睛都氣紅了。

那些頑皮的孩子們一看他打了來,就立刻說:「有二爺,有二東家,有二掌櫃的,有二伯。」並且舉起手來作著揖,向他朝拜著。

有二伯一看他們這樣子,立刻就笑逐顏開,也不打他們了,就走自己的路去了。

可是他走不了多遠,那些孩子們就在後邊又吵起來了,什麼:

「有二爺,兔兒爺。」

「有二伯,打槳桿。」

「有二東家,捉大王八。」

他在前邊走,孩子們還在他背後的遠處喊。一邊喊著,一邊揚著街道上的灰土,灰土高飛著一會工夫,街上鬧成個小旋風似的了。

有二伯不知道聽見了這個與否,但孩子們以為他是聽見了的。

有二伯卻很莊嚴的,連頭也不回的一步一步的沉著的向前走去了。

「有二爺,」老廚子總是一開口「有二爺」,一閉口「有二爺」的叫著。

「有二爺的蠅甩子……」

「有二爺的煙袋鍋子……」

「有二爺的煙荷包……」

「有二爺的煙荷包疙瘩……」

「有二爺吃飯啦……」

「有二爺,天下雨啦……」

「有二爺快看吧,院子裏的狗打仗啦……」

「有二爺,貓上牆頭啦……」

「有二爺,你的蠅甩子掉了毛啦。」

「有二爺,你的草帽頂落了家雀糞啦。」

老廚子一向是叫他「有二爺」的。唯獨他們兩個一吵起來的時候,老廚子就說:

「我看你這個『二爺』一丟了,就只剩下個『有』字了。」

「有字」和「有子」差不多,有二伯一聽正好是他的乳名。

於是他和老廚子罵了起來,他罵他一句,他罵他兩句。越罵聲音越大。有時他們兩個也就打了起來。

但是過了不久,他們兩個又照舊的好了起來。又是:

「有二爺這個。」

「有二爺那個。」

老廚子一高起興來,就說:

「有二爺,我看你的頭上去了個『有』字,不就只剩了『二爺』嗎?」

有二伯於是又笑逐顏開了。

祖父叫他「有子」,他不生氣,他說:

「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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