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到了夏天,蒿草長沒大人的腰了,長沒我的頭頂了,黃狗進去,連個影也看不見了。

夜裏一颳起風來,蒿草就刷拉刷拉的響著,因為滿院子都是蒿草,所以那響聲就特別大,成群結隊的就響起來了。

下了雨,那蒿草的梢上都冒著煙,雨本來下得不很大,若一看那蒿草,好像那雨下得特別大似的。

下了毛毛雨,那蒿草上就瀰漫得朦朦朧朧的,像是已經來了大霧,或者像是要變天了,好像是下了霜的早晨,混混沌沌的,在蒸騰著白煙。

颳風和下雨,這院子是很荒涼的了。就是晴天,多大的太陽照在上空,這院子也一樣是荒涼的。沒有什麼顯眼耀目的裝飾,沒有人工設置過的一點痕跡,什麼都是任其自然,願意東,就東,願意西,就西。若是純然能夠做到這樣,倒也保存了原始的風景。但不對的,這算什麼風景呢?東邊堆著一堆朽木頭,西邊扔著一片亂柴火。左門旁排著一大片舊磚頭,右門邊曬著一片沙泥土。

沙泥土是廚子拿來搭爐灶的,搭好了爐灶的泥土就扔在門邊了。若問他還有什麼用處嗎?我想他也不知道,不過忘了就是了。

至於那磚頭可不知道是幹什麼的,已經放了很久了,風吹日曬,下了雨被雨澆。反正磚頭是不怕雨的,澆澆又礙什麼事。那麼就澆著去吧,沒人管它。其實也正不必管它,湊巧爐灶或是炕洞子壞了,那就用得著它了。就在眼前,伸手就來,用著多麼方便。但是爐灶就總不常壞,炕洞子修的也比較結實。不知那裏找的這樣好的工人,一修上炕洞子就是一年,頭一年八月修上,不到第二年八月是不壞的,就是到了第二年八月,也得泥水匠來,磚瓦匠來用鐵刀一塊一塊的把磚砍著搬下來。所以那門前的一堆磚頭似乎是一年也沒有多大的用處。三年兩年的還是在那裏擺著。大概總是越擺越少,東家拿去一塊墊花盆,西家搬去一塊又是做什麼。不然若是越擺越多,那可就糟了,豈不是慢慢的會把房門封起來的嗎?

其實門前的那磚頭是越來越少的。不用人工,任其自然,過了三年兩載也就沒有了。

可是目前還是有的。就和那堆泥土同時在曬著太陽,它陪伴著牠,牠陪伴著它。

除了這個,還有打碎了的大缸扔在牆邊上,大缸旁邊還有一個破了口的罈子陪著它蹲在那裏。罈子底上沒有什麼,只積了半罈雨水,用手攀著罈子邊一搖動,那水裏邊有很多活物,會上下的跑,似魚非魚,似蟲非蟲,我不認識。再看那勉強站著的,幾乎是站不住了的已經被打碎了的大缸,那缸裏邊可是什麼也沒有。其實不能夠說那是「裏邊」,本來這缸已經破了肚子。談不到什麼「裏邊」「外邊」了。就簡稱「缸磉」吧!在這缸磉上什麼也沒有,光滑可愛,用手一拍還會發響。小的時就總喜歡到旁邊去搬一搬,一搬就不得了了,在這缸磉的下邊有無數的潮蟲。嚇得趕快就跑。跑得很遠的站在那裏回頭看著,看了一回,那潮蟲亂跑一陣又回到那缸磉的下邊去了。

這缸磉為什麼不扔掉呢?大概就是專養潮蟲。

和這缸磉相對著,還扣著一個豬槽子,那豬槽子已經腐朽了,不知扣了多少年了。槽子底上長了不少的蘑菇,黑森森的,那是些小蘑;看樣子,大概吃不得,不知長著做什麼。

靠著槽子的旁邊就睡著一柄生鏽的鐵犁頭。

說也奇怪,我家裏的東西都是成對的,成雙的。沒有單個的。

磚頭曬太陽,就有泥土來陪著。有破罈子,就有破大缸。

有豬槽子就有鐵犁頭。像是它們都配了對,結了婚。而且各自都有新生命送到世界上來。比方缸子裏的似魚非魚,大缸下邊的潮蟲,豬槽子上的蘑菇等等。

不知為什麼,這鐵犁頭,卻看不出什麼新生命來,而是全體腐爛下去了。什麼也不生,什麼也不長,全體黃澄澄的。用手一觸就往下掉末,雖然它本質是鐵的,但淪落到今天,就完全像黃泥做的了,就像要癱了的樣子。比起它的同伴那木槽子來,真是遠差千里,慚愧慚愧。這犁頭假若是人的話,一定要流淚大哭:「我的體質比你們都好哇,怎麼今天衰弱到這個樣子?」

它不但它自己衰弱,發黃,一下了雨,它那滿身的黃色的色素,還跟著雨水流到別人的身上去。那豬槽子的半邊已經被染黃了。

那黃色的水流,還一直流得很遠,是凡它所經過的那條土地,都被它染得焦黃。

我家是荒涼的。

一進大門,靠著大門洞子的東壁是三間破房子,靠著大門洞子的西壁仍是三間破房子。再加上一個大門洞,看起來是七間連著串,外表上似乎是很威武的,房子都很高大,架著很粗的木頭的房架。大柱是很粗的,一個小孩抱不過來。都一律是瓦房蓋,房脊上還有透窿的用瓦做的花,迎著太陽看去,是很好看的。房脊的兩梢上,一邊有一個鴿子,大概也是瓦做的。終年不動,停在那裏。這房子的外表,似乎不壞。

但我看它內容空虛。

西邊的三間,自家用裝糧食的,糧食沒有多少,耗子可是成群了。

糧食倉子底下讓耗子咬出洞來,耗子的全家在吃著糧食。耗子在下邊吃,麻雀在上邊吃。全屋都是土腥氣。窗子壞了,用板釘起來,門也壞了,每一開就顫抖抖的。

靠著門洞子西壁的三間房,是租給一家養豬的。那屋裏屋外沒有別的,都是豬了。大豬小豬,豬槽子,豬糧食。來往的人也都是豬販子,連房子帶人,都弄得氣味非常之壞。

說來那家也並沒有養了多少豬,也不過十個八個的。每當黃昏的時候,那叫豬的聲音遠近得聞。打著豬槽子,敲著圈棚。叫了幾聲,停了一停。聲音有高有低,在黃昏的莊嚴的空氣裏好像是說他家的生活是非常寂寞的。

除了這一連串的七間房子之外,還有六間破房子,三間破草房,三間碾磨房。

三間碾磨房一起租給那家養豬的了,因為它靠近那家養豬的。

三間破草房是在院子的西南角上,這房子它單獨的跑得那麼遠,孤伶伶的,毛頭毛腳的,歪歪斜斜的站在那裏。

房頂的草上長著青苔,遠看去,一片綠,很是好看。下了雨,房頂上就出蘑菇,人們就上房採蘑菇,就好像上山去採蘑菇一樣,一採採了很多。這樣出蘑菇的房頂實在是很少有,我家的房子共有三十來間,其餘的都不會出蘑菇,所以住在那房裏的人一提著筐子上房去採蘑菇,全院子的人沒有不羨慕的,都說:

「這蘑菇是新鮮的,可不比那乾蘑菇,若是殺一個小雞炒上,那真好吃極了。」

「蘑菇炒豆腐,噯,真鮮!」

「雨後的蘑菇嫩過了仔雞。」

「蘑菇炒雞,吃蘑菇而不吃雞。」

「蘑菇下麵,吃湯而忘了麵。」

「吃了這蘑菇,不忘了姓才怪的。」

「清蒸蘑菇加薑絲,能吃八碗小米子乾飯。」

「你不要小看了這蘑菇,這是意外之財!」

同院住的那些羨慕的人,都恨自己為什麼不住在那草房裏。若早知道租了房子連蘑菇都一起租來了,就非租那房子不可。天下那有這樣的好事,租房子還帶蘑菇的。於是感慨唏噓,相嘆不已。

再說站在房間上正在採著的,在多少隻眼目之中,真是一種光榮的工作。於是也就慢慢的採,本來一袋煙的工夫就可以採完,但是要延長到半頓飯的工夫。同時故意選了幾個大的,從房頂上驕傲的拋下來,同時說:

「你們看吧,你們見過這樣乾淨的蘑菇嗎?錯了是這個房頂,那個房頂能夠長出這樣的好蘑菇來。」

那在下面的,根本看不清房頂到底那蘑菇全部多大,以為一律是這樣大的,於是就更增加了無限的驚異。趕快彎下腰去拾起來,拿到家裏,晚飯的時候,賣豆腐的來,破費二百錢撿點豆腐,把蘑菇燒上。

可是那在房頂上的因為驕傲,忘記了那房頂有許多地方是不結實的,已經露了洞了,一不加小心就把腳掉下去了,把腳往外一拔,腳上的鞋子不見了。

鞋子從房頂落下去,一直就落在鍋裏,鍋裏正是翻開的滾水,鞋子就在滾水裏邊煮上了。鍋邊漏粉的人越看越有意思,越覺得好玩,那一隻鞋子在開水裏滾著,翻著,還從鞋底上滾下一些泥漿來,弄得漏下去的粉條都黃忽忽的了。可是他們還不把鞋子從鍋裏拿出來,他們說,反正這粉條是賣的,也不是自己吃。

這房頂雖然產蘑菇,但是不能夠避雨,一下起雨來,全屋就像小水罐似的。摸摸這個是濕的,摸摸那個是濕的。

好在這裡邊住的都是些個粗人。

有一個歪鼻瞪眼的名叫「鐵子」的孩子。他整天手裏拿著一柄鐵鍬,在一個長槽子裏邊往下切著,切些個什麼呢?初到這屋子裏來的人是看不清的,因為熱氣騰騰的這屋裏不知都在做些個什麼。細一看,才能看出來他切的是馬鈴薯。槽子裏都是馬鈴薯。

這草房是租給一家開粉房的。漏粉的人都是些粗人,沒有好鞋襪,沒有好行李,一個一個的和小豬差不多,住在這房子裏邊是很相當的,好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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