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呼蘭河這小城裏邊住著我的祖父。

我生的時候,祖父已經六十多歲了,我長到四五歲,祖父就快七十了。

我家有一個大花園,這花園裏蜂子、蝴蝶、蜻蜓、螞蚱,樣樣都有。蝴蝶有白蝴蝶、黃蝴蝶。這種蝴蝶極小,不太好看。好看的是大紅蝴蝶,滿身帶著金粉。

蜻蜓是金的,螞蚱是綠的,蜂子則嗡嗡的飛著,滿身絨毛,落到一朵花上,胖圓圓的就和一個小毛球似的不動了。

花園裏邊明晃晃的,紅的紅,綠的綠,新鮮漂亮。

據說這花園,從前是一個果園。祖母喜歡吃果子就種了果園。祖母又喜歡養羊,羊就把果樹給啃了。果樹於是都死了。到我有記憶的時候,園子裏就只有一棵櫻桃樹,一棵李子樹,因為櫻桃和李子都不大結果子,所以覺得他們是並不存在的。小的時候,只覺得園子裏邊就有一棵大榆樹。

這榆樹在園子的西北角上,來了風,這榆樹先嘯,來了雨,大榆樹先就冒煙了。太陽一出來,大榆樹的葉子就發光了,它們閃爍得和沙灘上的蚌殼一樣了。

祖父一天都在後園裏邊,我也跟著祖父在後園裏邊。祖父戴一個大草帽,我戴一個小草帽,祖父栽花,我就栽花;祖父拔草,我就拔草。當祖父下種,種小白菜的時候,我就跟在後邊,把那下了種的土窩,用腳一個一個的溜平,那裏會溜得準,東一腳的,西一腳的瞎鬧。有的把菜種不單沒被土蓋上,反而把菜子踢飛了。

小白菜長得非常之快,沒有幾天就冒了芽了。一轉眼就可以拔下來吃了。

祖父鏟地,我也鏟地;因為我太小,拿不動那鋤頭桿,祖父就把鋤頭桿拔下來,讓我單拿著那個鋤頭的「頭」來鏟。其實那裏是鏟,也不過爬在地上,用鋤頭亂勾一陣就是了。也認不得那個是苗,那個是草。往往把韭菜當做野草一起的割掉,把狗尾草當做穀穗留著。

等祖父發現我鏟的那塊滿留著狗尾草的一片,他就問我:

「這是什麼?」

我說:

「穀子。」

祖父大笑起來,笑得夠了,把草摘下來問我:

「你每天吃的就是這個嗎?」

我說:

「是的。」

我看著祖父還在笑,我就說:

「你不信,我到屋裏拿來你看。」

我跑到屋裏拿了鳥籠上的一頭穀穗,遠遠的就拋給祖父了。說:

「這不是一樣的嗎?」

祖父慢慢的把我叫過去,講給我聽,說穀子是有芒針的。狗尾草則沒有,只是毛嘟嘟的真像狗尾巴。

祖父雖然教我,我看了也並不細看,也不過馬馬虎虎承認下來就是了。一抬頭看見了一個黃瓜長大了,跑過去摘下來,我又去吃黃瓜去了。

黃瓜也許沒有吃完,又看見了一個大蜻蜓從旁飛過,於是丟了黃瓜又去追蜻蜓去了。蜻蜓飛得多麼快,那裏會追得上。好在一開初也沒有存心一定追上,所以站起來,跟了蜻蜓跑了幾步就又去做別的去了。

採一個矮瓜花心,捉一個大綠豆青螞蚱,把螞蚱腿用線綁上,綁了一會,也許把螞蚱腿就綁掉,線頭上只拴了一隻腿,而不見螞蚱了。

玩膩了,又跑到祖父那裏去亂鬧一陣,祖父澆菜,我也搶過來澆,奇怪的就是並不往菜上澆,而是拿著水瓢,拼盡了力氣,把水往天空裏一揚,大喊著:

「下雨了,下雨了。」

太陽在園子裏是特大的,天空是特別高的,太陽的光芒四射,亮得使人睜不開眼睛,亮得蚯蚓不敢鑽出地面來,蝙蝠不敢從什麼黑暗的地方飛出來。是凡在太陽下的,都是健康的、漂亮的,拍一拍連大樹都會發響的,叫一叫就是站在對面的土牆都會回答似的。

花開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鳥飛了,就像鳥上天了似的。蟲子叫了,就像蟲子在說話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無限的本領,要做什麼,就做什麼。要怎麼樣,就怎麼樣。都是自由的。矮瓜願意爬上架就爬上架,願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黃瓜願意開一個謊花,就開一個謊花,願意結一個黃瓜,就結一個黃瓜。若都不願意,就是一個黃瓜也不結,一朵花也不開,也沒有人問它似的。玉米願意長多高就長多高,它若願意長上天去,也沒有人管。蝴蝶隨意的飛,一會從牆頭上飛來一對黃蝴蝶,一會又從牆頭上飛走了一個白蝴蝶。牠們是從誰家來的,又飛到誰家去?太陽也不知道這個。

只是天空藍悠悠的,又高又遠。

可是白雲一來了的時候,那大團的白雲,好像灑了花的白銀似的,從祖父的頭上經過,好像要壓到了祖父的草帽那麼低。

我玩累了,就在房子底下找個陰涼的地方睡著了。不用枕頭,不用蓆子,就把草帽遮在臉上就睡了。

祖父的眼睛是笑盈盈的,祖父的笑,常常笑得和孩子似的。

祖父是個長得很高的人,身體很健康,手裏喜歡拿著個手杖。嘴上則不住的抽著旱煙管,遇到了小孩子,每每喜歡開個玩笑,說:

「你看天空飛個家雀。」

趁那孩子往天空一看,就伸出手去把那孩子的帽給取下來了,有的時候放在長衫的下邊,有的時候放在袖口裏頭。他說:

「家雀刁走了你的帽啦。」

孩子們都知道了祖父的這一手了,並不以為奇,就抱住他的大腿,向他要帽子,摸著他的袖管,撕著他的衣襟,一直到找出帽子來為止。

祖父常常這樣做,也總是把帽放在同一的地方,總是放在袖口和衣襟下。那些搜索他的孩子沒有一次不是在他衣襟下把帽子拿出來的,好像他和孩子們約定了似的:「我就放在這塊,你來找吧!」

這樣的不知做過了多少次,就像老太太永久講著「上山打老虎」這一個故事給孩子們聽似的,那怕是已經聽過了五百遍,也還是在那裏回回拍手,回回叫好。

每當祖父這樣做一次的時候,祖父和孩子們都一齊的笑得不得了。好像這戲還像第一次演似的。

別人看了祖父這樣做,也有笑的,可不是笑祖父的手法好,而是笑他天天使用一種方法抓掉了孩子的帽子,這未免可笑。

祖父不怎樣會理財,一切家務都由祖母管理。祖父只是自由自在的一天閒著;我想,幸好我長大了,我三歲了,不然祖父該多寂寞。我會走了,我會跑了。我走不動的時候,祖父就抱著我;我走動了,祖父就拉著我。一天到晚,門裏門外,寸步不離,而祖父多半是在後園裏,於是我也在後園裏。

我小的時候,沒有什麼同伴,我是我母親的第一個孩子。

我記事很早,在我三歲的時候,我記得我的祖母用針刺過我的手指,所以我很不喜歡她。我家的窗子,都是四邊糊紙,當中嵌著玻璃。祖母是有潔癖的,以她屋的窗紙最白淨。別人抱著把我一放在祖母的炕邊上,我不加思索的就要往炕裏邊跑,跑到窗子那裏,就伸出手去,把那白白透著花窗櫺的紙窗給通了幾個洞,若不加阻止,就必得挨著排給通破,若有人招呼著我,我也得加速的搶著多通幾個才能停止。手指一觸到窗上,那紙窗像小鼓似的,砰砰的就破了。破得越多,自己越得意。祖母若來追我的時候,我就越得意了,笑得拍著手,跳著腳的。

有一天祖母看我來了,她拿了一個大針就到窗子外邊去等我去了。我剛一伸出手去,手指就痛得厲害。我就叫起來了。那就是祖母用針刺了我。

從此,我就記住了,我不喜她。

雖然她也給我糖吃,她咳嗽時吃豬腰燒川貝母,也分給我豬腰,但是我吃了豬腰還是不喜她。

在她臨死之前,病重的時候,我還曾嚇了她一跳。有一次她自己一個人坐在炕上熬藥,藥壺是坐在炭火盆上,因為屋裏特別的寂靜,聽得見那藥壺骨碌骨碌的響。祖母住著兩間房子,是裏外屋,恰巧外屋也沒有人,裏屋也沒人,就是她自己。我把門一開,祖母並沒有看見我,於是我就用拳頭在板隔壁上,咚咚的打了兩拳。我聽到祖母「喲」的一聲,鐵火剪子就掉了地上了。

我再探頭一望,祖母就罵起我來。她好像就要下地來追我似的。我就一邊笑著,一邊跑了。

我這樣的嚇唬祖母,也並不是向她報仇,那時我才五歲,是不曉得什麼的。也許覺得這樣好玩。

祖父一天到晚是閒著的,祖母什麼工作也不分配給他。只有一件事,就是祖母的地櫬上的擺設,有一套錫器,卻總是祖父擦的。這可不知道是祖母派給他的,還是他自動的願意工作,每當祖父一擦的時候,我就不高興,一方面是不能領著我到後園裏去玩了,另一方面祖父因此常常挨罵,祖母罵他懶,罵他擦的不乾淨。祖母一罵祖父的時候,就常常不知為什麼連我也罵上。

祖母一罵祖父,我就拉著祖父的手往外邊走,一邊說:

「我們後園裏去吧。」

也許因此祖母也罵了我。

她罵祖父是「死腦瓜骨」,罵我是「小死腦瓜骨」。

我拉著祖父就到後園裏去了,一到了後園裏,立刻就另是一個世界了。決不是那房子裏的狹窄的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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