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宸濠之亂 十三

樹欲靜而風不止。武宗一路遊山玩水,終於駐蹕揚州。揚州佳麗地,正是最能讓這個荒唐天子樂不思蜀的所在。而那些急於爭功求賞的小人,還有那些真正與寧王早有勾結的權貴,日夜不休地在天子身邊進獻讒言,對王守仁做了無數次的缺席審判。

消息傳到凈慈寺,這位稱病不出的平叛英雄再也坐不住了,只得趨赴揚州行在,希望求得一個自辯的機會。途經鎮江,王守仁竟然還有興緻登金山寺一游。我們看他當時寫下的《泊金山寺》二首,既見豪情,又有太多滄桑與悲愴:

但過金山便一登,鳴鐘出迓每勞僧。

雲濤石壁深龍窟,風雨樓台迥佛燈。

難後詩懷全欲減,酒邊孤興尚堪憑。

岩梯未用妨苔滑,曾踏天峰雪棧冰。

醉入江風酒易醒,片帆西去雨冥冥。

天回江漢留孤柱,地缺東南著此亭。

沙渚亂更新世態,峰巒不改舊時青。

舟人指點龍王廟,欲話前朝不忍聽。

這一場破釜沉舟之旅才行到鎮江,卻被正在當地休閑養老的楊一清極力勸阻住了。楊一清究竟對王守仁說了什麼,我們已不得而知,但想來楊一清既是勸服張永扳倒劉瑾的首謀,應當深知張永的行事風格吧。

我們不知道楊一清是否真的打消了王守仁的疑慮,但一道聖旨適時地打斷了後者的計畫。王守仁匆匆從湖口返回南昌,奉旨於原職之外兼巡撫江西。 這一次他坐鎮南昌,終於算是名正言順了,卻也避無可避地要直接應對張忠、許泰的刁難,還要責無旁貸地負責接待張、許二人帶來的「平叛大軍」。這樣的難題,遠比宸濠之亂來得棘手。

張忠、許泰當然有足夠的理由仇視王守仁——後者移交寧王的舉動無疑是一個鮮明的政治站隊的姿態。小人的報復從來都兼有窮凶極惡和防不勝防的特點,張忠、許泰一方面窮捕寧王餘黨,務求拷掠出對王守仁不利的口供,一方面放縱自己帶來的京軍和邊軍,需索無度,非要讓王守仁應接不暇。

拷掠初見成效,有人供出了冀元亨和寧王府有往來,但當拷掠到冀元亨身上,卻再問不出任何「有價值」的情報了。當然,辦法似乎總是有的,張忠派人將這名重犯押解到北京錦衣衛,希望那裡專業的手段和工具能逼問出自己想要的內容。自顧不暇的王守仁終究沒能救下門生一命,政治的險惡總超出善良人的預期太多。

然而窮捕寧王餘黨的工作並未收到多少成效,換言之,並未勒索出足夠的金銀財寶。江西人看了這些「王師」的手段,怕要開始懷念寧王這個叛賊了吧?

「王師」在統帥的煽動下,或肆坐謾罵,或公然挑釁,王守仁只一味以禮相待,包羞忍辱。但他自己忍得下,南昌百姓卻怎麼禁得起?王守仁還有辦法,令巡捕官曉諭市人,暫時都搬到鄉下去住,只留下老人在家應門即可。又出公告說,北方來的這些軍隊飽受離家之苦,本地居民應當盡主人翁之責,好好招待他們。至於王守仁本人,每次外出若遇到北軍出喪,一定停車慰問,安排上好的棺槨,再嗟嘆一番才會離去。久而久之,北軍的態度果然變了。

量變會積成質變,在某一個節點上爆發驚人的逆轉。時近冬至,王守仁預令城市舉奠,祭祀亡靈。及至冬至當天,新經宸濠之亂的南昌城裡哭聲不絕。彷彿四面楚歌的故事重演,北軍在這舉城的哀哭聲里再也剋制不住思家的情感,噙著淚水,紛紛喊出班師的呼聲。張忠、許泰既在王守仁那裡討不到任何便宜,也只有順應軍心這一條路好走,只是臨走之時總要找個泄憤的渠道,務要和王守仁這個文弱書生比試箭術,存心要他出醜。

雖然從道理上講指揮才能與個人武技全不相干,王守仁未必能做個合格的前線軍將,卻無疑是一位出色的三軍統帥。元帥並不需要有多麼高超的個人武技,張忠、許泰也不至於愚蠢到不知道這個道理。但無論如何,讓王守仁在武技上出一次丑,讓軍士們看到他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或多或少能降低他的威望,甚至會讓那些粗俗無文的軍士懷疑他的戰功。

但事情再一次出乎小人們的意料,王守仁勉為其難地應承下來,卻三發三中。更令人驚心的是,他每射中一箭,北軍便在一旁轟然叫好。「難道我們帶來的軍隊全都歸附了王守仁不成?」張忠、許泰這一回才真的怕了,急慌慌班師而去。江西百姓總算可以鬆口氣了,只有王守仁在這一劫之後不知道還有多少難關要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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