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宸濠之亂 七

寧王起事雖然事出倉促,但明王朝的應對更見倉促。所以對王守仁而言,當務之急是拖慢寧王的行動,為自己這邊調兵遣將留出足夠的時間。爭奪時間,這是戡亂的第一件要務。

對寧王而言,時間是同樣寶貴的。所謂兵貴神速,這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軍事原則,尤其在以弱對強、以小敵大的時候,出其不意才是克敵制勝的金科玉律。寧王確實有這樣的戰略,齊集王府護衛與亡命之徒,又大肆徵發壯丁,迅速組建了一支號稱有十萬之眾的軍隊,準備先克南京,再取北京。大軍奪取漕運船隻,沿水路襲擊南康,南康知府匆忙間棄城而走;翌日襲九江,九江的軍政、民政長官紛紛逃散,屬縣聞風皆潰。寧王大軍儼然有「順天討逆,沛莫能御」的勢頭。

消息傳到北京,據鄭曉記載,朝廷大臣驚懼不已,以為寧王舉事已經十成八九,只有兵部尚書王瓊穩如泰山,一日之內十四次調動兵員與物資,且高聲對群臣說:「王伯安在汀贛,據南昌上游,旦夕之間便將綁縛宸濠,諸公不必驚恐!當初我安排王伯安提督軍務,正為今日。」(《今言類編》卷一)

這件事情,鄭曉或許得之傳聞,未可盡信,但有一段得之親歷的記載尤其值得重視。鄭曉回憶說:「寧王起事的時候,我二十一歲,正在杭州應考,見到各地的告急文書都不敢指名道姓地說寧王反叛——要麼說江西省城有變,要麼說江西省城十分緊急,要麼說江西巡撫遇害,要麼說南昌忽然聚集了軍馬和船隻,傳聞有變,而只有王守仁的公文里明言江西寧王謀反,欽奉密旨,會兵征討。」(《今言類編》卷六)

何止各地長官,《年譜》有記載,當南京告急公文送抵北京之後,朝廷大員仍持觀望態度,不敢斥言寧王造反,只有王瓊從沉默的大多數中發出了尖銳的不和諧音。

各級官員的「審慎」倒也情有可原,畢竟從實情上說,這是朱家的家務事,又焉知寧王不是又一個燕王呢?方孝孺血未冷,首鼠兩端才是明哲保身之策。「小人喻於利」,必然會做這樣的打算。而「君子喻於義」的王守仁,自然會選擇「苟利國家,死生以之」的一途。當時有門生鄒守益趕赴吉安,向老師傳遞了一條情報:「聽說寧王收買了葉芳來夾攻吉安。」

葉芳曾是巨盜,之前向王守仁投誠,王守仁自信對他有足夠的了解:「葉芳必不會叛。以前他們這些人都以茅草為屋,叛亂的時候便把屋子燒掉,如今他們用巨木建屋,房舍千萬,一定捨不得燒了。」

鄒守益不以為然:「他們如果跟隨寧王造反,有封爵拜官之望,不可以常理揣摩。」

王守仁默然良久,終於說道:「就算天下人都反了,我輩固當如此做。」

鄒守益不禁惕然,胸中各種成敗利鈍的計較一時之間便被洗濯殆盡。(《年譜》)

這就是典型的儒家態度,只問是非,不計成敗,只要認定了正義的方向,那麼雖千萬人吾往矣,不惜與全世界為敵,不惜粉身碎骨。王守仁顯然被鄒守益說動,相信葉芳很有可能投靠了寧王,相信吉安將會遭到兩面夾攻,相信自己這一次凶多吉少,即便如此,他仍然不改初衷。

當人們道及王守仁這一段功業的時候,最津津樂道的是他用兵的謀略,然而謀略是孫武、吳起、曹操、司馬懿諸公都有的,而只有與鄒守益的這番對話,只有敢明言寧王叛亂的這些公文,才能夠體現王守仁所獨有的儒將風範。所謂儒將,往往被人誤解為具有溫文爾雅的氣質、良好的修養和仁慈的心懷,而其最核心的特質,即王守仁在這裡所表現出來的特質,卻很遺憾地被人們一再忽略了。

所以最值得重視的是,王守仁在平叛之初的戰術,無論是旗幟鮮明的討伐也好,不惜假傳聖旨也罷,用鄭曉的話說,都是「不顧九族之禍」。

所謂「欽奉聖旨」,確實只是王守仁的疑兵之計。據《年譜》,王守仁深知南京、北京倉促無備,必須拖慢寧王的動作才好,於是散布了許多虛假情報,諸如「率領狼兵、官軍四十八萬來江西公幹」,某部、某部領官軍若干萬云云,製造了這樣一種假象,即朝廷早有防備,大軍雲集而至。

當然,無論是寧王的「十萬」也好,王守仁的「四十八萬」也好,都是虛張聲勢,彼此也都知道對方在虛張聲勢,但去除「水分常數」,總可以揣測一個大概。

王守仁又偽造了一些朝廷與寧王股肱李士實、劉養正、凌十一、閔念四的通信,言及招降或投誠事宜,故意使寧王查獲。小說演義里的這些伎倆真有奇效,寧王花了十多天的時間來甄別情報的虛實,當他終於做出準確判斷,終於消弭了猜忌心的時候,情報的真假已經一點都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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