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南下:舟中論道與岩中花樹的故事 二十四

是年京城出了一件大事:越發貪玩好奇的武宗皇帝迷上了藏傳佛教,派遣太監劉允遠赴西藏迎請活佛,為此不惜耗費大量人力物力。

這種事情倘若發生在別人身上,譬如以佞佛著稱的梁武帝,總還有幾分虔誠的心在,但武宗的心思只會牽掛著傳說中密宗活佛的神秘法術,這是最讓儒家士大夫感到不安的地方。這倒也不能苛責武宗,畢竟密宗活佛的廣大神通直到今天也使很多人著迷。

儒家官員連番上書勸阻,王守仁雖然遠在南京,也寫了一篇《諫迎佛疏》試圖使武宗回心轉意。這自然會令人聯想到韓愈在唐憲宗年間寫下的那篇名文《諫迎佛骨表》,但兩篇文章對照之下,我們會發現王守仁全沒有韓愈那種直言無隱、甘犯龍顏的骨鯁姿態,而是循循善誘,極盡溫柔婉轉之能事。

然而文章寫成之後,不知為何,王守仁並未將它呈遞上去。於是,《諫迎佛疏》儼然是一株岩中花樹,當時雖未能與武宗的心一同明朗起來,卻可以啟發弟子與後人,至少可以在相當程度上洗脫心學即禪學的嫌疑:

臣自七月以來,切見道路流傳之言,以為陛下遣使外夷,遠迎佛教,郡臣紛紛進諫,皆斥而不納。臣始聞不信,既知其實,然獨竊喜幸,以為此乃陛下聖智之開明,善端之萌蘗。郡臣之諫,雖亦出於忠愛至情,然而未能推原陛下此念之所從起。是乃為善之端,作聖之本,正當將順擴充,逆流求原。而乃狃於世儒崇正之說,徒爾紛爭力沮,宜乎陛下之有所拂而不受,忽而不省矣。愚臣之見獨異於是,乃惟恐陛下好佛之心有所未至耳。誠使陛下好佛之心果已真切懇至,不徒好其名而必務得其實,不但好其末而必務求其本,則堯、舜之聖可至,三代之盛可復矣。豈非天下之幸,宗社之福哉!臣請為陛下言其好佛之實。

陛下聰明聖知,昔者青宮,固已播傳四海。即位以來,偶值多故,未暇講求五帝、三王神聖之道。雖或時御經筵,儒臣進說,不過日襲故事,就文敷衍。立談之間,豈能遽有所開發?陛下聽之,以為聖賢之道不過如此,則亦有何可樂?故漸移志於騎射之能,縱觀於游心之樂。蓋亦無所用其聰明,施其才力,而偶托寄於此。陛下聰明,豈固遂安於是,而不知此等皆無益有損之事也哉?馳逐困憊之餘,夜氣清明之際,固將厭倦日生,悔悟日切。而左右前後又莫有以神聖之道為陛下言者,故遂遠思西方佛氏之教,以為其道能使人清心絕欲,求全性命,以出離生死;又能慈悲普愛,濟度群生,去其苦惱而躋之快樂。今災害日興,盜賊日熾,財力日竭,天下之民困苦已極。使誠身得佛氏之道而拯救之,豈徒息精養氣,保全性命?豈徒一身之樂?將天下萬民之困苦,亦可因是而蘇息!故遂特降綸音,發幣遣使,不憚數萬里之遙,不愛數萬金之費,不惜數萬生靈之困斃,不厭數年往返之遲久,遠迎學佛之徒。是蓋陛下思欲一洗舊習之非,而幡然於高明光大之業也。陛下試以臣言反而思之,陛下之心,豈不如此乎?然則聖知之開明,善端之萌蘗者,亦豈過為諛言以佞陛下哉!陛下好佛之心誠至,則臣請毋好其名而務得其實,毋好其末而務求其本。陛下誠欲得其實而求其本,則請毋求諸佛而求諸聖人,毋求諸外夷而求諸中國。此又非臣之苟為遊說之談以誑陛下,臣又請得而備言之。

夫佛者,夷狄之聖人;聖人者,中國之佛也。在彼夷狄,則可用佛氏之教以化導愚頑;在我中國,自當用聖人之道以參贊化育,猶行陸者必用車馬,渡海者必以舟航。今居中國而師佛教,是猶以車馬渡海,雖使造父為御,王良為右,非但不能利涉,必且有沉溺之患。夫車馬本致遠之具,豈不利器乎?然而用非其地,則技無所施。陛下若謂佛氏之道雖不可以賓士天下,或亦可以脫離一身之生死;雖不可以參贊化育,而時亦可以導群品之囂頑;就此二說,亦復不過得吾聖人之餘緒。陛下不信,則臣請比而論之。臣亦切嘗學佛,最所尊信,自謂悟得其蘊奧。後乃窺見聖道之大,始遂棄置其說。臣請毋言其短,言其長者。夫西方之佛,以釋迦為最;中國之聖人,以堯、舜為最。臣請以釋迦與堯、舜比而論之。夫世之最所崇慕釋迦者,慕尚於脫離生死,超然獨存於世。今佛氏之書命載始末,謂釋迦住世說法四十餘年,壽八十二歲而沒,則其壽亦誠可謂高矣;然舜年百有十歲,堯年一百二十歲,其壽比之釋迦則又高也。佛能慈悲施捨,不惜頭目腦髓以救人之急難,則其仁愛及物,亦誠可謂至矣,然必苦行於雪山,奔走於道路,而後能有所濟。若堯、舜則端拱無為,而天下各得其所。惟「克明峻德,以親九族」,則九族既睦;平章百姓,則百姓昭明;協和萬邦,則黎民於變時雍;極而至於上下草木鳥獸,無不咸若。其仁愛及物,比之釋迦則又至也。佛能方便說法,開悟群迷,戒人之酒,止人之殺,去人之貪,絕人之嗔,其神通妙用,亦誠可謂大矣,然必耳提面誨而後能。若在堯、舜,則光被四表,格於上下,其至誠所運,自然不言而信,不動而變,無為而成。蓋「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凶」,其神化無方而妙用無體,比之釋迦則又大也。若乃詛咒變幻,眩怪捏妖,以欺惑愚冥,是故佛氏之所深排極詆,謂之外道邪魔,正與佛道相反者。不應好佛而乃好其所相反,求佛而乃求其所排詆者也。陛下若以堯、舜既沒,必欲求之於彼,則釋迦之亡亦已久矣;若謂彼中學佛之徒能傳釋迦之道,則吾中國之大,顧豈無人能傳堯、舜之道者乎?陛下未之求耳。陛下試求大臣之中,苟其能明堯、舜之道者,日日與之推求講究,乃必有能明神聖之道,致陛下於堯、舜之域者矣。故臣以為陛下好佛之心誠至,則請毋好其名而務得其實,毋好其末而務求其本;務得其實而求其本,則請毋求諸佛而求諸聖人,毋求諸夷狄而求諸中國者,果非妄為遊說之談以誑陛下者矣。

陛下果能以好佛之心而好聖人,以求釋迦之誠而求諸堯、舜之道,則不必涉數萬里之遙,而西方極樂,只在目前;則不必縻數萬之費,斃數萬之命,曆數年之久,而一塵不動,彈指之間,可以立躋聖地;神通妙用,隨形隨足。此又非臣之繆為大言以欺陛下,必欲討究其說,則皆鑿鑿可證之言。孔子云:「我欲仁,斯仁至矣。」「一日克己復禮,而天下歸仁。」孟軻云:「人皆可以為堯、舜。」豈欺我哉?陛下反而思之,又試以詢之大臣,詢之群臣。果臣言出於虛繆,則甘受欺妄之戮。

臣不知諱忌,伏見陛下善心之萌,不覺踴躍喜幸,輒進其將順擴充之說。惟陛下垂察,則宗社幸甚!天下幸甚!萬世幸甚!臣不勝祝望懇切殞越之至!專差舍人某具疏奏上以聞。

熟悉《孟子》的讀者一眼便會看出,這篇文章簡直就是孟子說齊宣王的翻版。

齊宣王稱自己貪財好色,孟子一概順著他說,貪財是好事,將貪財之心發展,全國百姓都會過上富足的日子;好色也是好事,將好色之心發展,全國將不會再有孤男寡女。王守仁一開篇就在順著武宗的心意說:「迎佛是好事,那些勸阻的人都沒能體察陛下的向善之心。我跟別人不一樣,我是站在陛下這一邊的,我不擔心您愛好佛教,只擔心您愛得不夠。」

將欲取之,必先予之。這樣的開頭,是戰國游辯之士的典型風格。文章先要肯定的是,武宗應佛懷有良善的初衷,希望以佛法修養性命、普度眾生。這樣的謊言屬於儒家傳統里的「為尊者諱」,王守仁哪會不曉得武宗只是貪玩呢?只不過這樣一頂高帽子戴下去,這個皇位上的頑童總會容易聽勸一些吧。

接下來論證的是,既然有這樣的良好初衷,那麼與其崇佛,不如崇儒。理由是,佛是夷狄之聖人,聖人是中國之佛,所以推崇儒家的聖人也就等於在崇佛了。而之所以崇儒優於崇佛,是因為兩者都有本土適應性。譬如船與車都是很好的交通工具,但前者適於水而不適於陸,後者相反,在中國行佛教恰似陸地行舟,不可能有好結果的。

當然,這些道理對武宗而言都無足輕重,故此王守仁還需要再做分析:「退一步說,如果陛下崇佛不為治國平天下而只為修養性命的話,學佛也不如學儒。因為佛經所載,佛陀的壽命是八十二歲,而儒家經典有記載說,舜活到一百一十歲,堯活到一百二十歲。佛陀雖然有捨身以助人急難的壯舉,但總要苦行於雪山,奔走於道路,而堯舜垂拱無為,天下便各安其所。」

對於這樣的比較,佛教徒肯定不會服氣,但無論其是非對錯,依然不是武宗最關心的問題。於是接下來,王守仁終於略略搔到癢處:「至於那些神通法術,原是佛教極力抵制的東西,稱之為外道邪魔,那麼,一個愛好佛教的人總不該去追求佛教所抵制的東西吧?」

神通確實是佛教典籍里一個很讓人費解的問題,一方面有明文禁止,一方面又有大量關於神通的記載,而在凡夫俗子的心裡,得道高僧總該是有些神通的。僧人們既從神通的傳聞里得到了許多實際的好處,譬如更多的供養,也受過神通的致命牽累,譬如在戰爭中被守城將領限令不得離城。

藏傳佛教又屬於佛教全部宗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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