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正德伊始:劉瑾的勝利 十四

湛若水贈《九章》之後,崔銑和以《五詩》,王守仁一併以《八詠》作答,詩題較長,全文是《陽明子之南也,其友湛元明歌九章以贈,崔子鍾和之以五詩,於是陽明子作八詠以答之》。《八詠》的感覺很像湛若水的《九章》,除了道別離情緒之外,也對《九章》提到的學術問題做出了回應:

其一

君莫歌九章,歌以傷我心。

微言破寥寂,重以離別吟。

別離悲尚淺,言微感逾深。

瓦缶易諧俗,誰辯黃鐘音?

其二

君莫歌五詩,歌之增離憂。

豈無良朋侶?洵樂相遨遊。

譬彼桃與李,不為倉囷謀。

君莫忘五詩,忘之我焉求?

其三

洙泗流浸微,伊洛僅如線;

後來三四公,瑕瑜未相掩。

嗟予不量力,跛蹩期致遠。

屢興還屢仆,惴息幾不免。

道逢同心人,秉節倡予敢;

力爭毫釐間,萬里或可勉。

風波忽相失,言之淚徒泫。

其四

此心還此理,寧論己與人!

千古一噓吸,誰為嘆離群?

浩浩天地內,何物非同春!

相思輒奮勵,無為俗所分。

但使心無間,萬里如相親。

不見宴遊交,徵逐胥以淪?

其五

器道不可離,二之即非性。

孔聖欲無言,下學從泛應。

君子勤小物,蘊蓄乃成行。

我誦窮索篇,於子既聞命;

如何圜中士,空谷以為靜?

其六

靜虛非虛寂,中有未發中。

中有亦何有?無之即成空。

無欲見真體,忘助皆非功。

至哉玄化機,非子孰與窮!

其七

憶與美人別,贈我青琅函。

受之不敢發,焚香始開緘;

諷誦意彌遠,期我濂洛間。

道遠恐莫致,庶幾終不慚。

其八

憶與美人別,惠我雲錦裳。

錦裳不足貴,遺我冰雪腸。

寸腸亦何遺?誓言終不渝。

珍重美人意,深秋以為期。

前兩首隻是泛泛對湛、崔二友做了禮節性的回答,從第三首開始有了耐人尋味的意思。「洙泗流浸微,伊洛僅如線」,孔子講學於洙水與泗水之間,二程講學於伊水與洛水之間,孔子之學日漸式微,二程之學不絕如縷。「後來三四公,瑕瑜未相掩」,二程之後的幾位儒家巨擘,譬如朱熹,瑕瑜互見,所以「嗟予不量力,跛蹩期致遠」,王守仁謙稱自己不自量力,致力於聖賢之道,要上接孔子與二程,結果「屢興還屢仆,惴息幾不免」,人生起起落落,幾乎不免於難,幸而「道逢同心人,秉節倡予敢」,有湛若水等人與自己志同道合,總算有吾道不孤的欣慰。

在這第三首詩里,王守仁隱隱然自命為道統傳人,上接二程,卻不以朱熹為然。理由在第四首里給出:「此心還此理,寧論己與人。」這一聯隱括了朱熹最重要的論敵陸九淵的一段名言:「東海有聖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西海有聖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南海、北海有聖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千百世之上至千百世之下,有聖人出焉,此心此理,亦莫不同也。」

今天我們還常說「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只是陸九淵的原意比我們的日常理解稍稍複雜一些。在他看來,宇宙的終極真理永恆不變,在這一點上他和朱熹並無二致,但朱熹認為人需要通過對一樣樣事物的深入認知來積累見識,直到有一天豁然開朗,認識到終極真理,陸九淵卻相信「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終極真理盡在自己的心裡,不必外求。心學與理學的分野就在這裡,陳獻章、湛若水、王守仁都在心學的陣營里,王守仁與陸九淵的學說更被後人合稱為「陸王心學」。

第五首全在論學,起首「器道不可離,二之即非性」,古人所謂器與道,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換言之,道是抽象的規律,器是具體的事物。譬如天平稱重,天平是器,槓桿的力學原理是道,器是道的載體。

在王守仁看來,器與道是不可分離的,是一枚硬幣的兩面,不可一分為二。這在當時是個離經叛道的思想,因為在朱子理學裡,有器則有道,反之卻未必然。譬如在天平尚未出現之前,槓桿原理便已經存在了;在汽車尚未出現之前,汽車運作的一切原理便已經存在了。以今天的知識來看,這件事還是朱熹說得在理。但是,王守仁字面上雖說的是道與器不可離,以全詩的旨意推斷,實則說的是治學與做事不可離。

「孔聖欲無言,下學從泛應」,這是用《論語·陽貨》的掌故。孔子說自己「欲無言」,不想說話了,子貢說:「您如果不說話了,我們這些做弟子的該怎麼傳承您的學問呢?」孔子答道:「天又說過什麼話呢,但四季照樣流轉,萬物照樣生長。」

天的無言並非空寂,而是將「道」無聲地體現於萬事萬物之中。

「君子勤小物,蘊蓄乃成行」,陽明心學極要緊的一點見識在這兩句詩里已見端倪。詩句貌似闡發了朱熹格物致知的說法,但這實則是指「事上磨鍊」,只有不斷在事上磨鍊,才能不斷蘊蓄,明心見道。這整首詩都是針對湛若水《九章》論「必有事焉」與「勿忘勿助」的內容而發的,這裡不妨借用王守仁《答聶文蔚》第二篇的內容稍加闡發。

今卻不去「必有事」上用工,而乃懸空守著一個「勿忘勿助」,此正如燒鍋煮飯,鍋內不曾漬水下米,而乃專去添柴放火,不知畢竟煮出個甚麼物來。吾恐火候未及調停,而鍋已先破裂矣。近日一種專在「勿忘勿助」上用工者,其病正是如此。終日懸空去做個「勿忘」,又懸空去做個「勿助」,渀渀蕩蕩,全無實落下手處;究竟工夫只做得個沉空守寂,學成一個痴騃漢,才遇些子事來,即便牽滯紛擾,不復能經綸宰制。此皆有志之士,而乃使之勞苦纏縛,擔閣一生,皆由學術誤人之故,甚可憫矣!

夫「必有事焉」,只是「集義」。「集義」只是「致良知」。說「集義」則一時未見頭腦,說「致良知」即當下便有實地步可用功。 見《全集》,第94頁。">

王守仁的意思是,君子的修為,必須在「必有事焉」上用功,而這也正是孟子所謂的「集義」,亦即自己所提倡的「致良知」。然而時代的問題是,很多人只在意「勿忘勿助」,功夫落不到實處,一旦事到臨頭,便有各種牽制紛擾,在患得患失中心亂如麻。

「我誦窮索篇,於子既聞命」,湛若水《九章》之「窮索不窮索」一篇與王守仁的想法深相契合,只可惜這樣的契合彷彿空谷足音,「如何圜中士,空谷以為靜」,世間的主流思潮還只是執著於「勿忘勿助」,將治學與做事判然分為兩途。

王守仁的第六首詩繼續闡發這個意思,第七、第八兩首與第一、第二首呼應,以《離騷》美人香草以喻君子的傳統將湛若水、崔銑比作美人,最後兩句「珍重美人意,深秋以為期」,似有深秋重聚的約定。只是世事無常,王守仁與湛若水真正重聚的時候已是正德九年(1514年)的春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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