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正德伊始:劉瑾的勝利 十

王守仁遭受的廷杖很有幾分歷史意義,因為廷杖制度就在這個時候出現了改革,王守仁成為這場改革的第一批受害者之一。

在此之前,挨廷杖的大臣並不需要脫褲子,這多少還算保存了幾分顏面,但劉瑾到底意難平,向武宗進諫,現在天寒地凍,大臣們穿著厚厚的棉褲,廷杖起不到懲治效果。武宗對劉瑾言聽計從,自此以後,廷杖要脫了褲子再打,士大夫最後的一塊遮羞布終於沒有保住。

王守仁到底遭受了多少廷杖,史料有四十杖、五十杖兩種說法,無論哪種都是足以致命的。王守仁死而復甦,劉瑾卻連養傷的時間也沒有給他,旋即將他貶到貴州,去做龍場驛的驛丞。比起王守仁上疏為之求情的那位戴銑,這個結局已經算是不壞了。戴銑挨不過廷杖,傷重而死,到嘉靖年間才獲得平反。

正德二年(1507年)的春天沒有春意,只有肅殺的氣氛,廷杖和各式私刑持續了整整一個春天。三月,劉瑾矯詔將劉健、謝遷等五十三人定為奸黨,宣戒群臣,而各鎮守太監獲得了參與刑名政務的合法權力。到夏天是另一種荒唐景象:先是度僧道四萬人,接著恢複了寧王朱宸濠的護衛編製,吹過大明帝國的風裡已經嗅得出山雨欲來的氣息。

就在這一年的閏正月里,王守仁帶著傷痛啟程離京。當初在他科舉落第的時候,多少人因著他父親的緣故登門慰問,而此時此刻,誰還敢和他沾上半點關係呢?能來送別的,必是錚錚鐵骨之人。當然,這樣的人從來不會太多,文獻可考者只有湛若水、崔銑、汪俊三人。

崔銑,字子鍾,與湛若水有同科之誼,後來與同僚見劉瑾,只有他一人長揖不拜,所以被排擠到南京去了。汪俊,字抑之,是弘治六年(1493年)的會元,後來也因為不肯依附劉瑾而被謫去南京。當初王守仁觀政工部,與李夢陽、何景明等人以詩文相往還的時候,汪俊也活躍在那個文學小群體里。故雨新知,倒也都齊備了。

文人送別,照例要有詩歌贈答。這四人的贈答里最值得記述的是湛若水的《九章》與王守仁作答的《八詠》,這兩大思想巨子在人生與學術上的體驗都已露出端倪。湛若水的《九章》有一篇序言,首句稱「九章贈陽明山人王伯安也」,看來至遲在這個時候王守仁已經自號為陽明山人了。序文不錄,《九章》亦不盡錄,只其中最末三章最見甘泉之學的旨歸,茲錄如下:

皇天常無私,日月常盈虧。

聖人常無為,萬物常往來。

何名為無為,自然無安排。

勿忘與勿助,此中有天機。

《九章之七》

窮索不窮索,窮索終役役。

若惟不窮索,是物為我隔。

大明無遺照,虛室亦生白。

至哉虛明體,君子成諸默。

《九章之八》

天地我一體,宇宙本同家。

與君心已通,離別何怨嗟?

浮雲去不停,遊子路轉賒。

願言崇明德,浩浩同無涯。

《九章之九》

這樣的詩木訥無文,很難被現代讀者喜歡,但這恰恰是湛若水最推崇的一種簡素風格。他的老師陳獻章一生學孔子述而不作,只留下許多詩稿,湛若水認為這些詩稿中的精華是不講平仄、對仗的古體詩,老師所傳授的聖賢之道盡在其中。

後來從正德十六年(1521)年起,湛若水著手編纂《白沙子古詩教解》,為老師的古體詩做注釋、闡發,這是後話。所以湛若水的詩專學陳獻章的古風,更不介意用古風來做說教,這也註定他不可能和李夢陽、何景明那些追求修辭之美的文學青年走到一起。王守仁在脫離了李夢陽、何景明的文學圈子之後,詩歌風格很快就向湛若水靠攏,對所謂文采越來越不講究了。只不過王守仁畢竟以近體詩起家,到最後也沒有將古雅寫得像湛若水那般徹底。

湛若水《九章之七》,講的正是程子「仁者渾然與天地萬物同體」的意思,這是甘泉之學與陽明之學共同的宗旨。王守仁既然從小立志做聖賢,現在就好好想想「聖人常無為」吧,至於怎樣才能修鍊到聖人的境界,答案是「勿忘與勿助,此中有天機」。做到了這一節,也就獲得了平常心,不會為得失榮辱而不安了,眼前無論廷杖也好,貶謫也罷,一切無妄之災都只是雲淡風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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