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入仕 十一

這樣的日子過得久了,王守仁不禁產生了離世遠去的念頭,唯一的阻礙就是對祖母和父親的牽掛。史料雖然並未記載王守仁是否牽掛他的妻子,但這樣的境況已經足以使我們想到佛陀還在做王子的時候了。

佛陀顯然決絕得多,拋家舍業、拋妻棄子,為了追尋真理,不惜捨棄一切。相較之下,王守仁雖然優柔寡斷,卻正是從對這份優柔寡斷的反思里發現了真理:「對骨肉之情的依戀始於孩提,倘若這份依戀之情可以去除的話,人類豈不就會滅絕了?」

翌年,王守仁搬到了西湖邊上住,在稠密的人煙里復甦了兼濟天下的胸懷。

雖然他還常常遊覽周邊的知名寺院,但心態已經不復從前。當地有一位禪僧,每天既不講話,也不睜眼,如是者坐關三年。若換作登臨九華山時候的王守仁,一定滿懷敬畏地向這位高僧討教一點什麼,但畢竟時過境遷,他竟然以呵斥的語氣對高僧說:「這和尚終日口巴巴說什麼!終日眼睜睜看什麼!」

這正是禪宗「棒喝」的手段,和尚受了驚嚇,不覺睜開了眼,張開了口,和王守仁攀談起來。

王守仁問和尚家裡還有誰在,和尚答道母親尚在,王守仁再問他可否挂念母親,和尚答道不能不挂念,於是王守仁從這一點骨肉親情的天性來做開導,和尚邊哭邊謝,當天就還俗回家了。

當然,在虔誠的佛教徒看來,這並不說明王守仁掌握了最高真理,而僅僅說明這個和尚心志不堅、道行太淺。倘若站在今天價值多元化的立場,我們會覺得王守仁實在多管閑事,何不遵循「萬物並育而不相害,道並行而不相悖」的原則,何必非要扭轉別人的價值觀呢?

人際溝通總是一種不自覺的以己度人的過程,王守仁自己挂念父母,以至於相信所有人在心底深處都存在同樣的挂念,但是,倘若他面對的不是這個修閉口禪的和尚,而是武則天的兒子,恐怕就是另一種結果了。以今天的知識來看,亨利·哈羅1958年發表在《美國心理學家》學刊的革命性的研究成果直到今天依然屹立不倒,它證明了溫柔的肢體接觸對於母嬰依戀感的形成有著何等重要的意義,即便是餵養行為也不能與之相比。可以由此推論的是,如果一個人在嬰幼兒時期很少得到父母的溫柔愛撫,那麼彼此之間就很難形成牢固的親情紐帶。

當然,我們不能以二十世紀的知識苛責明代人,只是沒理由在今天仍然把眼界囿於古代社會——不得不說這是很多好古之人常犯的錯誤。話說回來,作為與王守仁同時代的人,那個修閉口禪的和尚其實完全可以有反駁的理由。

無論如何,在這一場對話里,和尚因為三年來只是打坐,不讀書、不學習,以至於吃了沒文化的虧。他只要多花一點時間在佛教典籍上,其實大有反駁的餘地。

譬如骨肉親情的問題,佛陀雖然拋妻棄子,貌似做了一件有悖人倫、刻薄寡恩的事情,但他在得道之後回來度化妻子和兒子,使他們也能跳脫輪迴苦海,這難道不比守著家人一起在苦海里受罪更好?

話只要說到這層,就會觸及儒家與佛家最根本的矛盾:兩者的宇宙觀不同,他們對價值觀的不同取捨其實源於對宇宙真相的不同理解。

儒家認為人就活這一輩子,我們的生存環境就只有這一片大地,如果人人都信佛,都不再生兒育女了,那麼人類當然就要滅絕了,所以佛教是邪惡的,應該被人類斷然拋棄。而在佛教看來,宇宙是無限的,生存環境是無限的,生命也是無限的,生命永遠在六道當中輪迴不息。生活的本質就是受苦,又因為輪迴的緣故,這輩子受完了苦,下輩子、下下輩子乃至永遠都會繼續受苦;在我們這個世界受完了苦,還會輪迴到其他世界受苦,生命不息,受苦不止,就連自殺也不能使人解脫,因為這一世的生命完結了,還會輪迴到下一世受苦。所謂「苦海無邊」,就是這個意思。要想不再受苦,就必須擺脫輪迴。

輪迴的本質是因果鏈條,對因果的認識是佛陀最核心的創見。因果是環環相扣的,既沒有無因之果,也沒有無果之因,因果鏈條的作用在佛教里稱為業力。那麼,要想擺脫輪迴,就必須使業力終結,也就是說,使自己身上所負載的一切因果關係都結束,並且從此不再觸發新的因果。

當一個人以正確的修行方式做到了這一點,他也就解脫了,涅槃了,或者說成佛了。如果人人都這樣做,並且做成功了,當然會導致全人類的滅絕,但這非但不是壞事,反而是大大的好事,因為這說明所有人都成佛了,都脫離輪迴苦海了。至於成佛之後究竟是怎樣一種生存狀態,究竟算活著還是算死了,佛陀弟子里確實有人這樣問過,而佛陀認為這是超越經驗認識層次的問題,所以懸置不論。這類問題再如世界有沒有邊際、人有沒有靈魂等等,一共十四項,統稱「十四無記」,這很像康德哲學裡的四組二律背反,讓我們看到自身認知能力的邊界何在。佛教後來很多教派之爭、義理之爭,都是因為很難容忍「十四無記」的懸而未決,而解答起來又難免各執一詞。

而在基本的修行生活里,之所以需要出家,就是為了斬斷骨肉親情帶來的因果;之所以不蓄產業,是為了斬斷世俗關係帶來的因果;佛和菩薩之所以只能度化人而不能保佑人,是因為每個人自己種下的因只能由自己去承受果、終結果,即所謂「自作自受」,旁人無能為力。

這就是佛教最核心的邏輯,而我這樣梳理出來,肯定會與許多讀者對佛教的固有認識相悖。這是因為佛教在發展過程中變得五花八門,向世俗做了許多妥協,號稱「方便法門」,尤其在今天甚至變成指點世俗生活的心靈雞湯了,就連高僧都開始禮讚生命的輝煌。如果佛陀當初也有這種覺悟的話,自然不必勞神苦形地追求解脫之道了。

那麼,如何才是正確的解脫之道?佛陀雖然指明了道路,但後世僧侶各有各的見解。王守仁遇到的這個和尚,所謂「坐關三年,不語不視」,正是禪定的做法。

禪定早在佛陀之前便已是盛行於古代印度的修行方式了,佛陀只是發揚拿來主義的精神再稍加改造罷了,這對我們並不算十分陌生,因為今天在城市時尚里為大家熟悉的瑜伽就是禪定的世俗版本。中國禪宗認達摩為祖師(儘管從思想史的考據角度來說這不太可靠),而達摩的修行,教科書專主《楞伽經》,修行方式專主禪定。傳說達摩祖師面壁十年,影子甚至印在了牆上。如果王守仁遇到的是達摩本人,不知道最後會是怎樣的結果。

佛教修行最基本的方式是戒、定、慧。「戒」即遵守戒律,只要能堅持下來,人也就有了相當程度的定力,這就可以進入「定」的階段,即修行禪定。禪定從外表來看就是盤腿打坐,一動不動,實際上是要依靠默數呼吸之類的方法逐漸使思慮澄空。禪定如果堅持久了,總有一天會達到「慧」的階段,即獲得了最高智慧,洞見了宇宙人生的真相。這樣的修行次序,叫作「因戒生定,因定生慧」。禪定既然要澄空思慮,那麼不語不視自然有助於排除外界的干擾。

事實上王守仁自己也經常坐禪入定,只不過他稱之為「入靜」或「靜坐」。

入靜對任何人而言都可以澄空思慮,甚至獲得一種神秘主義的體驗,只是不同信仰的人會給它不同的解釋罷了。對於這個問題,留待後文再做詳細的闡釋,這裡我們需要關注的是,一個人與生俱來的對骨肉親情的眷戀正是儒家一切人生觀、價值觀以及政治哲學的邏輯原點。而這個邏輯原點,在四書里實在講得清清楚楚,凡是涉獵一點儒學的人都能說出個所以然來,然而對於王守仁來說,紙上得來終覺淺,只有當他經過陽明洞養病時對出世與入世反覆糾結,真切體會到這一份親情牽掛之後,儒家書本上這最基礎的知識才真正成為他自己的知識,讓他從此篤信不疑,敢於以此來對抗一切「謬見」。

這也可以見出為什麼理性氣質的人接受陽明心學格外困難,因為他們慣用邏輯和想像來「推知」,陽明心學卻只注重切身的「感知」,更適合宗教氣質的人的口味。後者是更宜於在這個世界上生存的,因為堅定了真知之後的那種除魔衛道的勇氣會極大地增進一個人的自信,相應地極大提高他獲取成功的概率,使忍受困境也變得相對容易,痛苦甚至會給他帶來受難聖徒般的榮耀感以及自我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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