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黃老,老莊,申韓,誰是真道家? (十二)屠龍術

——小堯舜

——夷夏之防

當初,梁啟超分析過為什麼在漢武時代儒家會被定為一尊,在他提出的六個原因當中,第三個原因是和我們現在的話題比較相關的:當時諸子百家誰不想給自己爭個地位,可為什麼其他學派終被罷黜,卻只有孔子之學得以獨尊呢?要知道,周末的大學派里,老子學派和墨子學派都是能和孔子學派比肩而立的,但墨家主張平等,對專制是大大不利的,老子主張放任,也不利於皇帝施展手腳,而只有孔學嚴明等級秩序,並把施政權力的合法性歸結於君主身上,雖然孔學也講些大同世界云云,可那到底都是當壓箱底的絕技寶貝著,得到傳授的人並沒幾個,至於孔子當初真正上干君王、下傳弟子的學問,則主要都是些「上天下澤之大義,扶陽抑陰之庸言」(熊逸按:正是董仲舒那套。),這些內容對帝王駕御百姓最是合適。想當初漢高帝劉邦在馬上打天下的時候,拿儒生的帽子當尿壺用,可在天下平定之後,卻跑到魯地搞祭祀去了,究其原委,大約打天下時孔學是阻力,而治天下時孔學卻是法寶吧?

梁啟超的這個意見是有些代表性的,其中「雖有大同之義、太平之制,而密勿微言,聞者蓋寡」這句話尤其令人傷心,但這恰是一切學術走入官學或成為普及的必然之勢,畢竟屠龍術總不如屠狗術吃香——「汗漫學屠龍,絳灌學屠狗。屠狗位通侯,屠龍不糊口」 是也。但是,梁啟超也許把「學說」理解得過於僵化了些。秦漢之際,學派之間早已互相影響和滲透,單憑標籤已經很難說明內容了。就拿賈誼來說,《漢書·藝文志》把他的作品列為儒家,可讀起來又何嘗真是儒家呢?傅斯年《中國古代文學史講義》有《賈誼》一文,說他兼通儒家思想及三晉官術,不談「親親」卻講「形勢」,何嘗是儒家的話?

傅斯年所謂「三晉官術」是指刑名之學,指鹿為馬的那位趙高就是秦代這個領域裡的學術帶頭人。傅斯年在《儒林》一文中進而點明:「刑名出於三晉,黃老變自刑名」,這是把黃老和老莊截然為二來看了。

漢初最負盛名的賈誼如果算不得純儒,那麼,那位地位崇高的董仲舒,與其說是儒家泰斗,更不如說是陰陽術士了,甚或說是墨家的傳人似乎也無不可——胡適即謂:「儒教的大師董仲舒便是富於宗教心的方士,他的思想很像一個墨教信徒,尊信上帝,主張兼愛非攻。」 漢初的黃老學派,現在我們一般稱之為「道法家」,確是要把它和「老莊」區別開來,這真是一個很說明問題的標籤啊。魏源所謂「有黃老之學,有老莊之學」(《老子本義序》),又說「晉人以庄為老,而漢人以老為老也」 ,都是極精闢的意見。再想想無為而治、等級秩序、君臣異道、愚民之術,在這些原則性的政治學概念上,大家到底有多大的區別呢?

或許事情可以這樣來說:歷史上的任何學術,當成為官學之後都只會變成一副樣子,無論它曾經是儒家、道家還是法家,還是其他的什麼家,成為官學之後便只有一個「官家」。

或許真是權力改變思想,而非思想改變權力。最極端的例子或許就是東漢的石渠閣和白虎觀兩次中央級學術會議,學者們論辯經義,爭論不下的地方由皇帝來作最終裁決。這樣的學術,哪裡有一點兒「獨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呢?漢朝因緣際會,「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其實細細想來,只要是「罷黜百家」,不論「獨尊」的是哪一門學術,最後都只會是一副嘴臉。這時候再來回顧一下鄭振鐸為我們分析的「湯禱」的故事——這個「回顧」就請白壽彝前輩來說說吧:「遠古帝王所以要說天下有罪,在餘一人,就是因為他要對神負責。漢代的帝王親自講經,判斷各家的是非,就是以教主的身份出現的。他們被禮讚:『萬歲、萬歲、萬萬歲』,他們被稱為『金口玉言』,他們可以封山川土地之神,他們可以贈與仙人道號,都是以教主的身份出現的。不懂得這一點,就不會懂得皇權之所以神秘,也不會懂得封建道德之宗教的起源,甚至也不會懂得封建社會為什麼在土地權問題上缺乏真正的私有權。鄭先生想得也許不會這麼遠,但他卻提出了一個重要的歷史問題。」

在實踐當中真正使儒家從其他思想中凸現出來的或許只有兩點:第一是「禮」,第二是「夷夏之防」,而不是孔子所謂的「仁」與孟子所謂的「義」——更何況這兩個寶貴的概念已經在專制社會裡被充分地曲解掉了。

——文章寫到這裡,已經三十五萬字上下了,今天讀書時忽然看到1931年6月10日《北京大學日刊》載有胡適給學生們出的一套「中古思想史試題」,說:「下列七題,任擇一題,作論文一篇,於6月22日交到註冊部。班上人數太多,論文請以三千字為限。」其中第一題是:「試證明秦以前無『道家』,『道家』即是戰國末年齊國新起的一個混合學派,又稱黃老之學。參考《史記·樂毅傳》及論,又《曹相國世家》,又《太史公自序》。又《漢書·藝文志》。」——呵呵,真不知該作何表情才好。再有,我這篇本該限定在三千字的「論文」只因為超了篇幅,便晚交了七十五年。

「禮」,乍看上去是和好詞,《春秋》學就是大談特談這個「禮」字的。如果在現代社會依然以「通經致用」的態度來看待「禮」的話,張岱年前輩的這個意見便既是有代表性的,又是悅耳動聽的:「儒家宣揚人際和諧。孔子弟子有若說:『禮之用,和為貴。』孔子也說:『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所謂和即是多樣性的統一。……孟子讚揚『人和』的價值說:『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他認為人和是戰爭勝利的決定條件。人和即人民的團結一致。」

但是,就歷史論歷史的話,儒家的這個「和」明明白白地就是等級貴賤各安其位的「和」(詳見《孟子他說》第二冊),在這個「人際和諧」的社會裡,大到祭祀,小到穿衣,各階層都有自己的定位,即《春秋繁露·度制》所謂:「貴賤有等,衣服有制,朝廷有位,鄉黨有序」,一旦超標就是「僭越」,就是儒家常用的一個貶義詞——「非禮也」。(這個「非禮」可絕對不是耍流氓的意思。)況且,「禮」還有一個廣為人知的重要原則:「禮」是「不下庶人」的,照這麼說,當今中國十三億人,倒有一大半以上是應該「非禮」的。

如果嚴格而論,「非禮」一直都是兩千年歷史的主流。漢朝立國之初,叔孫通為劉邦設計朝儀,使劉邦感受到帝王的尊貴,也認識到了儒者的實用功能。 叔孫通本來是秦朝的博士,他為漢朝設計的禮儀基本就是因襲秦朝舊制,而考之秦朝的禮儀,按《史記》的說法已經「不合聖制」了,多重在「尊君抑臣」一節,想來和孔子所緬懷的周禮早已經大相徑庭了。至於秦漢以後,「尊君抑臣」始終都是禮治的一大原則。

後來,漢武帝喜歡場面,召集儒者定製禮儀,可搞了十幾年也沒搞成,諸如明堂之類,一個儒者一個意見,一個個還都大有以生命捍衛真理的作風,而旁觀者看得出來,在那時候就已經搞不清到底什麼是周禮了。

「禮」的來龍去脈是個太大的問題,只好留到以後再談,單說專制時代已經「非禮」的禮意義何在。其中之一就是儀式的意義,前文已經論之甚詳,再有一點就是孝的應用——不錯,孝道也是禮的重要一環,比如《大戴禮記·曾子大孝篇》所謂:「居處不庄,非孝也;事君不忠,非孝也;蒞官不敬,非孝也;朋友不信,非孝也;戰陣無勇敢,非孝也。」看,這些都是孝,也都是禮,難道這真是在說孝順父母嗎?

專制時代的「禮」和「孝」全都是「忠」的不同側面,其意義無非兩點,一是「尊君抑臣」,二是馴化臣民,無非都是專制君主的愚民手段罷了。儒家經典當中,除了「三禮」之外,《論語》重點在「仁」,「《春秋》三傳」重點在「禮」,「禮」之詳情會在以後陸續講到。

至於「夷夏之防」,看似簡單明確,其實也是一個非常含糊的概念,每個時代的「夷夏之防」都是大不一樣的。晚清革命家們大講「夷夏之防」,主要用意在於排滿,當年那些革命言論現在看來已經大有反動之嫌了,比如陳天華《猛回頭·地理略述》:

普天之下,共分五大洲。中國是亞細亞洲一個頂大的國,內地有十八省,稱為中國本部。在本部東北方,有東三省,即從前宋朝那時候的金國,現在的滿洲。那滿洲乘著明末的亂,佔了我們中國,改號大清國。

直隸、山西、陝西之北有蒙古,即元韃子,滅了宋朝,一統中華,明太祖把他趕回原處,後亦為滿洲所滅。由甘肅過去,有新疆省,是一個回回國,乾隆年間滅的。四川之西有西藏,是一個活佛做國主,亦歸服清朝。除了十八省外,從前都是外國,於今都是大清國。雖然中國也不過與那蒙古、新疆、西藏同做了滿洲的奴隸。

再看《猛回頭·人種略述》:

天下的人,自大處言之,約分五種:亞細亞洲的人,大半是黃色種……專就黃色種而言之,則十八省的人皆系漢種,我始祖黃帝於五千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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