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黃老,老莊,申韓,誰是真道家? (九)《淮南子》解讀《老子》

——小故事,大智慧

了解漢朝人眼中的老子和黃老思想,《文子》不過是個小小的序幕,宏篇巨制的《淮南子》是絕對不可以不看的。

熟悉《老子》的人一般都讀過《老子》的三部早期教輔:一是《韓非子》,其中的「解老篇」和「喻老篇」全是針對《老子》有感而發的;二是《呂氏春秋》,其中對無為思想論述極豐;三是《淮南子》,尤其是其中的「道應訓」,詳細解讀《老子》里的重點章句。

《韓非子》的「解老篇」和「喻老篇」是頗具爭議的文章,很多人認為它們是漢朝人作品,攙雜進了《韓非子》的,《呂氏春秋》也蒙著一層神秘的面紗,而《淮南子》卻根正苗紅,沒有多大的爭議。

說「根正苗紅」,一是從主編來說,這位淮南王劉安是漢高帝劉邦的孫子,是漢武帝劉徹的叔叔,為人風流蘊藉,以諸侯王之力召集了數千名知識分子,創作了這一部劃時代的巨著——從這層意義上說,《淮南子》堪稱第二部《呂氏春秋》;二是從學術史上來說,中國道教史研究的第一位權威人物許地山極為推舉這部書,說《淮南子》是老莊嫡系的學術繼承人,集漢代道家思想之大成。

許地山這個名字大家想必都不陌生,小學語文課本收錄過他的一篇《落花生》,只是很多人不知道他還是一位道教研究領域的專家,正如很多人也不知道同一個時代里以散文名世的朱自清更是一位古典文學研究的專家。許地山研究道教發展史,認為從《淮南子》可以看出先秦時期的陰陽學說和五行學說在漢朝初年已經被道家思想吸納進去了 ——這裡有兩點很值得我們注意,一是陰陽和五行原本各自都是獨立的體系,和《周易》更沒關係,現在大家一提起這些東西來總以為它們是一回事,這是一個誤解(詳見《周易江湖》);二是《淮南子》的時代基本上也就是董仲舒的時代,而前文已經講過,董仲舒鼓吹的那套「儒家思想」不也多出來不少陰陽五行嗎,不也把聖人的一部《春秋》歸結為陰陽五行祥瑞災異云云嗎?這不是給我們後代人添亂么,到底誰是儒家、誰是道家呀?

——這個問題我們暫不深論,先來著重看看《淮南子》的「道應訓」。

「道應訓」徹頭徹尾是個古代版本的「小故事,大道理」,就差沒配上Flash了。小故事一共有好幾十個,絕大多數都被用來闡明《老子》的名言。饒有啟發意義的是,這些被渲染出來的《老子》名言和今天通行本的《老子》內容相差無幾,這部分地說明了《老子》一書在漢朝初年已經基本定型了。另外,清代魏源(就是寫《海國圖志》的那位)曾對《淮南子》所引的這部分《老子》做過很高的評價,說:「其五千言章句,以河上公所分及傅奕古本為最疵,而《淮南》所引為最善。」 魏源還有另一層意思,這就容後再講了。

我們先來看看古代的小故事吧,感受一下《淮南子》想要告訴我們的大道理。(故事太多了,我只挑選一部分來講。)

惠子為惠王為國法,已成而示諸先生,先生皆善之。

奏之惠王,惠王其說之,以示翟煎,曰:「善!」

惠王曰:「善,可行乎?」

翟煎曰:「不可。」

惠王曰:「善而不可行,何也?」

翟煎對曰:「今夫舉大木者,前呼邪許,後亦應之,此舉重勸力之歌也,豈無鄭衛激楚之音哉?然而不用者,不若此其宜也。治國有禮,不在文辯。」

故老子曰:「法令滋彰,盜賊多有。」此之謂也。

故事的一開始出現了兩個人:惠子和惠王,看上去像是哥兒倆,至少也是同宗,但是,這二位絕沒有一點兒沾親帶故。

惠子就是惠施,此人學問極高,也很好學,他在出門的時候總是從者如雲,車隊里夾著好幾輛專車,車上滿滿的全都是書——「學富五車」這個成語就是從這兒來的。不過話說回來,那個年代統共也沒多少書,還都是竹簡,只見體積不見字數,憑良心說,惠施讀的書未必就比我多呀,他那五車書,論內容未必及得上現代小學生的一個大書包。但問題在於,讀書的多與少是要和同代人去比較的,唉,這就是我的悲哀。

惠施的知名還因為他是莊子的朋友,《莊子·秋水篇》說這兩位「游於壕梁之上」,辯論那個名播後世的「魚之樂」的問題。當然了,惠施並不是整天都這麼無聊,此時他正被惠王重金禮聘來作高管,而這位惠王,就是《孟子》一開篇「孟子見梁惠王」的那位梁惠王,他的故事詳見《孟子他說》。

天下文章一大抄,現在我們要說的這個故事並非《淮南子》編輯部的原創(後面的故事也是),而是取自《呂氏春秋》的「淫辭篇」,稍作改編而已——捎帶說一聲,恐怕有些心術不正的傢伙一看見「淫辭篇」這個題目就急著去買《呂氏春秋》了,其實原本這個「淫」字是「過分」的意思,比如「淫雨霏霏」,是說雨一下起來就沒完沒了,和色情並無任何關係。前些年我還曾見過一本用心良苦的書,書名大概叫做《中國古代奇技淫巧》,乍一看以為是講古代房中術的,很惹眼,其實是講古代科技的,而書名說的一點兒都沒錯,科技在中國古代確實一向被貶低為奇技淫巧。好了,不扯遠了,回到我們這個寓意深刻的小故事來,故事說的是,梁惠王請來外國專家惠施為自己的國家主持立法工作,惠施不負所托,編出了一部國家大典。這樣大的一件事,總得開個聽證會討論一下,於是,魏國貴族長老們齊聚一堂,一起鑒定惠施這位外國專家的工作成果。

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首先發言:「我同意,我同意漲價方案。」

另一位元老馬上隨聲附和:「漲是一定要漲的,我們要討論的只是個漲多漲少的問題。」

四下馬上響起一片熱烈的掌聲。

突然,有個嘶啞的聲音說:「我不同意漲價!」

所有的眼睛一起盯了過去,方才說話那人咳了一聲:「其實呢,我也是贊成漲價的,只是,只是,如果大家都舉手贊成,那不就顯得不夠民主么!」

一點點小塵埃就這麼迅速落定了,最後,主持人欣慰地點了點頭:「大家的意見又這麼一致啊,呵呵,決議通過,明天正式漲價!」

又是一片熱烈的掌聲。

這,是怎麼回事呀?

而且,惠施呢?

——惠施被晾在當中,愣住了……過了好半晌,眼看著大家就要離席而去了,這才弱弱地問了一句:「漲什麼價哎?咱們不要要論證我的立法工作么?」

一片死寂,過了約么半分鐘的工夫,大家這才一個個緩過神來:「哦,對了,對了,不是調價聽證會,是討論立法問題,呵呵。」「是呀是呀,聽證會聽得都成習慣了,一時還真沒反應過來,惠先生別介意哦!」

惠施苦笑了一下,定了定神,向大家展示起了自己的工作成果……

惠施的才幹是勿庸置疑的,別忘了,他可是貨真價實的學富五車啊。於是,只見貴族長老們交頭接耳,無不對這部法典挑起大指。

會議結果被上報給了梁惠王,梁惠王大喜過望,把惠施法典派給一位叫翟煎的重臣去看。翟煎看過之後,點點頭,也嘆了一個「好」字。

梁惠王更是高興,問道:「那咱們這就開始實行吧?」

翟煎這時候卻搖了搖頭:「實行不得。」

梁惠王被搞糊塗了:「你不是說這東西好么,既然好,怎麼又實行不得呢?」

翟煎答道:「義大利歌劇好不好?當然好!可縴夫們拉縴的時候有唱《圖蘭朵》選段的么?——大家都是一起『哼哧』、『哼哧』地喊號子。勞動號子當然遠不如《圖蘭朵》好聽,可《圖蘭朵》再怎麼好聽也用不到拉縴的時候啊!治國也是一個道理,靠的是『禮』,而不是漂亮的條文。」

——小故事講完了,該講大道理了:所以《老子》才說「法律越嚴,盜賊越多。」(法令滋彰,盜賊多有。)就是這個道理啊!

最後這句《老子》的大道理看來是《老子》的非常基礎性的思想,在簡本里也有這句,字句上稍有出入,是「法物滋彰,而盜賊多有」,意思是沒什麼差別的。——在那個古老的年代裡,這或許是一個世界性的難題,塔西陀也曾在地球那邊感嘆著「國家越糟,法律越密」。

但是,這個道理,和我們現代人的意識卻很不合拍了,我們只聽說要加強法制化建設,翟煎要是換在現在到論壇上發言去,能被拍磚都算幸運了,最大的可能是:根本沒人理他,因為他這個意見實在太荒謬了。

《淮南子》在這裡給我們展示的是:治國靠的是「禮」,而不是「法」,而這個「禮」又著重在於禮治的核心精神,而不是具體的、條文化的形式——這就好像張三丰在武當山上教給張無忌太極拳那樣,讓張無忌只去把握太極拳的精髓原理,而忘記所有的具體招式,其中奧妙大概在於:世界是變化的,敵人是變化的,變化是無限的,而招式卻是有限的,任何一個固定的招式哪怕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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