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人三策 (四)在老天爺的英明領導下……

——最怕是日蝕

——日蝕三十六,弒君三十六

——學習漢明帝的重要講話

劉邦的兒子漢惠帝劉盈死得很早,結果就造成了呂后專權的局面,這讓劉姓貴族和老臣們頗為不滿。呂后雖然是個女強人,手腕強硬,但她心裡也知道自己理虧,更要命的是,呂后沒受過系統的唯物主義教育,思想當中缺乏無神論觀念,這一做了虧心事,最緊張的就是鬼敲門,何況她畢竟是個女人。

但鬼敲門的事情是防不勝防的,不以個人意志為轉移,這一年,發生了日蝕。呂后緊張壞了,不斷念叨著:「壞了,壞了,老天爺這是沖我來的,是沖我來的啊!」

日蝕這種天象,怎麼看怎麼都不像好兆頭,加上人們一代代的渲染,搞得領導們看見日蝕就緊張。那麼,日蝕到底預示了什麼呢?

有些問題,如果你不去理它,什麼事也不會發生,可你一旦捉摸上它,越是捉摸,結論就越是駭人,日蝕正好就是這樣的一個問題。我們都知道萬物生長靠太陽,太陽又是天空中最大的發光體,所以很早以前人們就把太陽和君王聯繫到一起了。如果繼續深究的話……

漢朝人研究《春秋》非常透徹,從《春秋》文本當中發現了一個驚人的「巧合」:《春秋》記載弒君事件有三十六起,記載日蝕恰好也有三十六起, 這恐怕不能說是巧合吧,孔子一定是在其中蘊涵著什麼深意的……哎呀,難道說,日蝕就是弒君的徵兆嗎?

——想像一下,如果是你我生活在漢朝,聽專家學者們研究出了這樣一個學術成果,怎能不吃驚呢?

但是,我們必須要向這些專家們提出一個問題:「你們這兩個『三十六』,當真是從《春秋》文本當中挨個兒數出來的嗎?」

——如果在清朝以前我們聽說了「三十六」的這個學術成果,可能還真不會這麼較真,估計也就信了,可到了清朝,汪中寫了一篇《釋三九》,專門分析古代文獻里「三」和「九」這兩個數字的用法,結論是:這兩個數字經常是被當作虛數來用,表示「好幾個」、「很多個」這樣的意思,而不是切實地表達字面意思。 則為三,故三者,數之成也。積而至十則復歸於一。十不可為數,故九者數之終也。於是先王之制禮,凡一二所不能盡者,則以三為之節,三加、三推之屬是也。三之所不能盡者,則以九為之節,九章、九命之屬是也。此制度之實數也。因而生人之措辭,凡一二之所不能盡者,則約之以三以見其多,三之所不能盡者,則約之以九以見其多。此言語之虛數也。實數,可稽也;虛數,不可執也……">

我們可以馬上聯想到的就是《論語》里的這句話: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

意思是:曾子說:「我每天要反省自己好幾次——替別人辦事是否盡心負責了呢?和朋友交往是否誠實守信呢?老師教我的東西是否溫習實踐了呢?」

這句話前邊說「三省吾身」,後邊緊接著的恰好正是三件事,這是最容易迷惑人的,讓人以為「三」是當實數來用的。楊伯峻就以汪中的研究為基礎,說「三」在這裡依然是個虛數,之所以配合上了後邊的三件事,實在是碰巧了,而曾子如果當真想說實數「三」,這句話按照當時的語法就應該說成「吾日省者三」。 這麼看來,「三顧茅廬」什麼的也不能太當真哦。

在汪中之後,劉師培又發展了這個的觀點,認為古代文獻當中不僅「三」和「九」常作虛數,就連和這兩個字有關的一些數字也常作虛數,比如三百、三千、三十六、七十二。

看,這裡邊可有一個「三十六」,正是漢朝專家們說的《春秋》所載的日蝕數和弒君數。他們真是自己數出來的嗎?

關於這個「三十六」,漢朝大學者劉向在他的《說苑》里引公扈子的話,說:「公扈子曰:……『《春秋》之中,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董仲舒在《春秋繁露》說《春秋》:「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再多翻翻書——《淮南子》里也這麼說,《史記》里也這麼說,看來這是漢人的成說呀。

凡事最怕「認真」兩字,如果當真要檢驗一番,我們就得辛苦一番,把《春秋》里的日蝕數、亡國數和弒君數挨個兒數數。——注《漢書》的顏師古是個實誠人,還真挨個兒數過,把「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給一一羅列出來了。可時至現代,又真得感謝楊伯峻前輩,他也替我們數過了,而且數出來一個新結果。 楊先生說:我都替你們數過啦,《春秋》裡邊的弒君數和亡國數都不夠三十六和五十二,日蝕記載倒真是實實在在的三十六次,可是,這三十六次當中有兩次可能有誤記和錯簡,再以現代的天文手段來作考察,發現還有一次也是不可靠的,所以真正可靠的只是三十六次中的三十三次。(我也不知道誰說的對,唉!) 這還沒說完,《春秋》記事一共二百四十二年,其間在魯國國都可以見到的日蝕應該在六十次以上,《春秋》只記載了一半,這是為什麼呢?再考察古代學者對《春秋》篇幅的記載,曹魏時的張晏說全書總字數為一萬八千字,南宋時的王觀國說他那個時代里流行的《春秋》是一萬六千五百多字,同為南宋時的李燾仔細數數,數出張晏少數了一千四百二十八字,——當時可沒有現在word的「字數統計」功能哦。

嗯,這樣說來,也許劉向他們看到的《春秋》版本更加完善也未可知,我們還是把人多往好處想,相信他們是挨個兒數過好了。那麼,《春秋》一書中記載日蝕和弒君都是三十六次,或許當真別有深意吧?

致力於探究這層「深意」的可絕不是個別人,而是一眾儒家經師——尤其是《春秋》學家——的普遍學風。比如孔光說:太陽是所有陽性物質的宗主,代表著皇帝,如果君德衰微,那麼在天上就會表現出日蝕。馬嚴說:太陽是所有陽性物質的領袖,日蝕的出現說明了是有陰性的東西在侵犯陽性,是陰氣太盛而凌駕於陽氣之上的表現。——看來武則天和慈禧的時候都沒少發生過日蝕才對。

話說回來,單就現在的呂后來說,她老人家緊張歸緊張,卻也沒有因為日蝕就退了位。現代有人說「天人感應」之說雖然迷信得很,卻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制約君權的作用。這個說法是有道理的,皇帝多了老天爺這麼個婆婆,做事多少也會有些顧忌。可這種制約作用到底有多大,這就真不好說了,至於是否被一些聰明的皇帝將計就計,那就更不好說了。畢竟從歷史上看,就連骨肉至親之情在權力面前都要退避三舍,何況其他?

確實,在《春秋》災異理論流行的整個兩漢時期,皇帝們經常因為日蝕等等「災異」的降臨而發布詔書作一些「懇切的」自我批評,這裡邊有幾個例子值得一看。

東漢明帝的時候,有一年發生了日蝕,皇帝下詔書說:

朕奉承祖業,無有善政。日月薄蝕,彗孛見天,水旱不節,稼穡不成,人無宿儲,下生愁墊。雖夙夜勤思,而智能不逮。昔楚庄無災,以致戒懼;魯哀禍大,天不降譴。今之動變,儻尚可救。有司勉思厥職,以匡無德。古者卿士獻詩,百工箴諫。其言事者,靡有所諱。(《後漢書·顯宗孝明帝紀》)

咱們現在開始深入學習漢明帝的重要講話。

漢明帝說:我繼承了祖業,卻操持得不太好。最近又是日蝕、又是掃帚星的,唉,水旱不調,莊稼收成很糟糕,地主家裡也沒餘糧了!我很努力想辦法,可智商低也不是我的錯(雖夙夜勤思,而智能不逮)。想當年楚莊王的時候,風調雨順,可楚莊王卻擔心害怕;魯哀公把國家搞得哀鴻遍野,可老天爺也不降什麼災殃。這樣看來,今天我任上的這些天變倒也不算最壞,應該是有解決之道的。你們當官的都要盡職盡責來輔佐我這個缺德的皇上(有司勉思厥職,以匡無德)。古時候,大小貴族和各行的手藝人們都會向國君獻詩,這是個好傳統,咱們得學學人家,大家也多給我提提意見,別有什麼顧慮,敏感字元也不用打叉叉。

這份詔書很是值得捉摸。開頭這句「朕奉承祖業」,堂而皇之地表白:這漢朝江山是我們老劉家的私人產業,是祖宗傳給我的。——我前邊講過古人沒有明確的愛國觀念,在先秦封建時代,重點在於愛家;到了秦朝以後的專制時代,重點在於忠君,而愛國僅僅是忠君的一個附屬觀念,其意義基本等同於「愛護皇帝主人的私有財產」。

再看詔書里描述的那些災異,天變倒也沒什麼,我們現在都很清楚那隻不過是再自然不過的天象,可水旱不調、莊稼收成不好,這可都是實實在在影響人們生活的事情。漢明帝這時候為什麼突然脫離了現實語境而掉書袋講起古了呢?這正是他的高明之處。「昔楚庄無災,以致戒懼;魯哀禍大,天不降譴」,這一句話,從文學角度來看,論用典之妙,論對仗之巧,都堪稱典範。前半句說的是楚莊王的事情:楚莊王是「春秋五霸」之一,是楚國的一位有為君主,據劉向的《說苑》,楚莊王在位期間風調雨順,天象正常,UF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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