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人三策 (三)「天人三策」之三

——「問鬼神」和「問蒼生」並不矛盾

——《搜神記》的怪力亂神

——湯禱

——龍圖騰和龍王

——端午節到底紀念誰?

漢武帝繼續提問,這一回詳細問道了天人感應之事。我們很多人都熟悉李商隱一首詠嘆賈誼的七絕:「宣室求賢訪逐臣,賈生才調更無倫。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這是感嘆政治新星賈誼好容易又得到了漢文帝的召見,本擬有機會施展抱負,可漢文帝關心的卻只是鬼神之事,並非天下蒼生的福祉。

其實若說起大搞「封建迷信」,漢武帝比漢文帝可強出太多了,漢文帝再怎麼著也不過是請個高知來問問情況,漢武帝卻是把特異功能大師接二連三給弄到宮裡,金銀財寶不說,還把女兒往外賠。但是,從另外一層意義來看,「問鬼神」和「問蒼生」並不矛盾,甚至還可以說是一事的兩面,因為天和人是互相感應的:人世好了,就會天降祥瑞;人世壞了,就會天降災異。這也就是說,當你發現UFO滿天飛、麥田怪圈無處不在、妖魔鬼怪四處顯靈、到處都有靈異事件發生的時候,你就應該知道,這都是國家政治沒搞好鬧的。

——反正董仲舒就是這麼解釋的,他一本正經地說:「這可不是我拍腦門拍出來的哎,我是有理論依據的。」他的這個理論依據,自然就是孔聖人的《春秋》。

董仲舒說:「孔子作《春秋》,上查天道,下驗人情,網羅古事,考察現實。所以《春秋》所譏諷的,也就是災害所侵犯的;《春秋》所憎惡的,也就是災異所降臨的。」

有人讀到這裡可能會大為不屑:「《春秋》怎麼這麼寫呀,這還哪像是正史所為呀,還什麼中國第一部編年史呢,哼,說野史還差不多!」

從歷代官方說法來看,《春秋》原本還當真是部野史,因為孔子不過是個私立學校的校長,是沒有權力來修治史書的。修史書是史官的職責,是官方的行為,從古至今都是如此,這也表現了歷代官方對歷史的重視。如果放任私家修史,你這麼寫,他那麼寫,一個人一個說法,也沒有人來給敏感事件統一口徑,這樣的歷史哪還有嚴肅性呢!所以,《孟子》裡邊提到孔子作《春秋》,說孔子感嘆著「知我者《春秋》,罪我者《春秋》」,原因很可能就在這裡,就是因為孔子自己也清楚自己這種私家修史的做法是一種僭越行為。

那麼,如果真拿私家野史的標準來衡量,《春秋》大談災異似乎倒也說得過去。可事實上,這根本就不成為一個區分正史與野史的合理標準,因為在官方正史當中,靈異現象其實是無處不在的。當然,這也許是因為《春秋》對後世的影響力實在太大的緣故吧。

趙翼的《廿二史箚記》里專門有「《晉書》所記怪異一條」,說:「采異聞入史傳,惟《晉書》及《南》、《北史》最多,而《晉書》中僭偽諸國為尤甚。」這好像還真呼應了董仲舒的說法,在亂世最亂的時候,在三天兩頭有壞蛋僭越稱帝的那些時代里,靈異現象總是在全國風起雲湧。趙翼提到劉聰時代里,天上掉下來一塊大隕石——現代科學告訴我們,地球上每天都得掉個一噸半噸的隕石,這沒什麼稀奇,可這塊隕石稀奇的是:大家以為它是石頭,走近一看,卻是一大團肉?!哎呀,都說天上不能掉餡餅,這還真就掉下一個來,看來餡餅的皮兒是在和大氣層的摩擦當中燃燒掉了。這一大團肉,長有三十步,寬有二十七步,幾里之外都聞得見味道,更有奇怪的,這肉旁邊還有哭聲!

一件怪事的降臨也許只是一系列怪事的開端,就在這個時候,劉聰的皇后生孩子了,生的是一對雙胞胎,可惜不是人,而是一蛇一虎。這一蛇一虎傷人而走,大家去找,卻在怪肉旁邊找見它們了,而怪肉的哭聲也奇怪地停了下來……

趙翼又舉一例:干寶的《搜神記》,盡人皆知書里全是怪力亂神,可干寶其人在晉朝卻是位出色的官方知識分子,他曾被皇帝委任編修國史,成就出一部《晉紀》,頗受好評,時人稱之為「良史」。可就是這樣一位出色的史家,家裡邊卻出了一樁史筆難以描繪的靈異事件:干寶的爸爸很寵一個婢女,等爸爸死後下葬的時候,失去了靠山的婢女被妒火中燒的幹家老媽活活推進墓中,就這麼連活人帶死人一塊兒埋了。干寶那時候還小,不大懂事,也就沒受太大的刺激。又過了十多年,老媽也死了,幹家人安排合葬事宜,挖開了當初埋干寶爸爸的墳墓。這一挖,只見地底下場面駭人,那個婢女栩栩如生地趴在棺材上,就像活人一般。大家用車把婢女載回了家,過了一天,婢女竟然醒過來,回憶墓中生活,說干寶的爸爸對她很好,給她好吃好喝,兩人恩愛非常。後來,幹家把這婢女嫁了人(也許是不敢把這麼一位奇人留在家裡吧),她婚後居然還生了孩子。

單是這麼一件事,倒也沒什麼太讓人奇怪的,也許這婢女是個特異功能大師呢。可讓趙翼感覺奇怪的是,這事居然是堂堂正正記載在正史《晉書》里的?!趙翼說:這事怎麼想怎麼不可信,但干寶正是因為自家出了這件怪事,這才四處搜羅靈異事件,編寫出了《搜神記》來的。如果這是干寶瞎編的,他這不是自曝爸爸的隱私和媽媽的妒忌么,念過書的人是不會做這種事的呀。也許真是天地之大、無奇不有吧。

趙翼舉例只是隨手點檢,而《晉書》里緊接著還記載了干寶家另外一樁奇事:干寶的哥哥曾經斷了氣,一連好幾天,身體都僵硬了,後來卻奇蹟般地醒轉,述說自己見到了鬼神,宛如一場大夢,不記得自己曾經死過。

——我現在深夜寫字,寫到這裡也彷彿見了鬼:趙翼說的婢女復生事件確實《晉書》有載,可在《搜神記》里卻沒有這篇呀,只有兩三個類似的故事而已。如果不是版本問題,那就真是見了鬼了!咳咳!

兩晉南北朝天下大亂,正史里居然也鬼怪滿街跑了,也許老天和人世當真有著什麼奇妙的感應吧?當然,也許是寫歷史的人出於安全第一的考慮,不大著墨於人世而更多地著墨於鬼怪了。世界名著《鬼家村》也許就是這麼寫出來的吧?

司馬遷在《報任安書》里說過一句非常著名的話,說他寫作《史記》是要「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這三句排比蕩氣迴腸,很容易稀里糊塗就讀過去了,如果細看一下,這個「天人之際」還能是什麼意思呢?——要知道,司馬遷可是在董仲舒門下聽過課的,而且,以前的歷史學家同時還得是天文學家。

進一步來說,很多人都知道「天人感應」是董仲舒提出來的,而事實上,這種觀念由來已久,董仲舒不過是在一個恰當的時間、恰當的地點,作了一次恰當的闡發而已。那麼,這種觀念到底由來多久呢?嗯,至少在《春秋》里就已經有了。董仲舒在「天人三策」里論道:

孔子作《春秋》,上揆之天道,下質諸人情,參之於古,考之於今。故《春秋》之所譏,災害之所加也;《春秋》之所惡,怪異之所施也。書邦家之過,兼災異之變;以此見人之所為,其美惡之極,乃與天地流通而往來相應,此亦言天之一端也。古者修教訓之官,務以德善化民,民已大化之後,天下常亡一人之獄矣。今世廢而不修,亡以化民,民以故棄行誼而死財利,是以犯法而罪多,一歲之獄以萬千數。以此見古之不可不用也,故《春秋》變古則譏之。

這段是說:孔子作《春秋》,上查天道,下證人事,參考歷史,分析現實。所以《春秋》所譏諷的,也就是災害所侵犯的;《春秋》所厭惡的,也就是怪異所降臨的。孔子是把國家的過失與災異現象寫在一塊兒的,以此來彰顯善惡。古代掌管文教的官員致力於以道德感化萬民,人民全被感化之後,監獄裡也就一個人都沒有了。而現在,古風不存,人民得不到教育感化,心裡已經沒有仁義了,為了賺錢可以連命都不要,所以犯法的人才這麼多,一年裡邊攤上刑事官司的人就有成千上萬。這樣看來,古法是不可不用的,所以《春秋》對改變古代制度的事情總是大加譏諷的。

董仲舒在這重要的一段里暴露了三個問題。一是他的「天人感應」理論來自《春秋》;二是《春秋》的核心精神之一是「復古」;三是露了狐狸尾巴——前邊一直都說秦朝法制橫行,刁民逐利犯法,結果一不小心說漏了嘴,敢情漢朝如今也是這樣啊!

還是著重說說第一個問題好了:《春秋》當真是大講「天人感應」嗎?既然都說《春秋》是孔聖人所作,而孔聖人又一貫「敬鬼神而遠之」,一貫「不語怪力亂神」,那《春秋》難道真會講什麼災異嗎?

——這還的確是真的。

《春秋》記事非常簡略,一年的事情也統共不過幾句話(前邊咱們已經見識過了),全書一共也不過一萬多字,可對日蝕就記了好幾十次,另外還有不少對彗星、流星雨等等「怪異」天象的記載。天上如果發生了什麼不尋常的事情,人間可就真得好好得捉摸捉摸。

那麼,《春秋》就是「天人感應」的源頭么?

——也不是。我們看看《論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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