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人三策 「天人三策」之二

——形式主義必不可少

——「明受之於天,不受之於人」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對嗎?

——漢承秦制

——家天下、家庭行為和家長行為

——要「國富民強」還是「國強民弱」?

漢武帝讀了董仲舒的第一道對策,非常欣賞,隨即又對大家提出了一輪新的問題:「我聽說大舜治理天下的時候,這傢伙成天溜溜達達、遊手好閒,可也真怪,天下居然太平無事!要說大舜是我們當領導的榜樣吧,可大聖人周公卻搞的是另外一套:天天忙得不可開交。結果呢,天下一樣太平無事。我可真是納了悶了,這治理國家到底有沒有一定之規呀?讓我們做領導的學哪個才對呀?

「再有,上古那些勤儉的領導連旗子都省,可到了周朝,領導人卻大興土木,大搞歌舞。真把我給搞暈了。就連至理名言也各說各的理,有說『美玉不需要雕琢』,也有說『沒有華麗的排場就不足以輔佐德政』,這互相之間明明是矛盾的呀,我該聽誰的才好呢?

「商朝為了懲治犯罪,用了嚴刑峻法,整起人來狠著呢,可到了周朝,周成王和周康王廢棄刑罰四十多年,監獄全都空了。這就夠矛盾的吧,可秦朝採用了商朝的辦法,嚴而又嚴,天天搞嚴打,搞得全國人口銳減,就像遭了自然災害似的。

「我這個皇帝很發愁呀,古代聖王用的招兒都是互相矛盾的,這不是存心難為我么!我朝思暮想,我輾轉反側,想的可都是我的事業呀!我是個很有事業心的年輕人。我自己覺得,治理國家的關鍵在於兩點:一是搞好農業,二是任用賢人。我可不是光在嘴上說說,我當真都去做了:親自去種田,給農民做出好榜樣,鼓勵孝悌行為,尊重有德之人,我還派出了很多使者,去慰問窮苦人家,救濟鰥寡孤獨——哎,你們還別不信,這可都有錄像作證,那些老百姓感動著呢,對我千恩萬謝的。他們能不謝我么,他們得的那點兒好處可都是我萬歲爺開恩賞給他們的!(說句心裡話:就算我不開恩,他們也不能怨我不是?再說了,社會上總得有點兒窮苦人家才好,如果沒有他們,政客們上哪兒去展示滿腔高貴的同情心呢?)可我著急呀,能想的辦法都想了,能使的招數都使了,可怎麼看不見明顯的效果呀?現在這世道,唉,別提了,陰陽不調,黎民過不上安穩日子,到處都是寡廉鮮恥之人,榮辱觀錯位,好人壞人分不清,真真假假看不明,所以我才特意召集你們這些五湖四海的傑出人士,想聽聽你們的意見。可,可,可你們,你們實在太讓我失望了。瞧瞧你們,一百多號人,打麻將能湊三十桌了,可提的都是什麼意見,不是不著調的就是不著調的!難道因為你們心存顧慮嗎?放心,我這可絕對不是引蛇出洞,大家有話就說,有什麼說什麼,我不會找你們秋後算賬的!」

漢武帝言辭懇切,這次提問的重點是:第一,古代聖王在治國的方針上是貓有貓道、狗有狗道,完全沒有一定之規,可全都達到了良好效果,這是怎麼回事呢?我們漢朝的政治方針又該學習哪位前輩才對呢?第二,我自己現在抓了農業,抓了用人,我覺得這都是治國的重中之重,可為什麼到現在還不見效果呢?

——這兩個問題如果讓我來回答,容易得很。關於第一個問題:什麼大舜垂拱而治呀,什麼周公吐哺呀,全是扯淡,那都是後人要麼托古改制、要麼借古諷今給編出來的。大舜有沒有這人還不一定呢,即便真有,他那時候也還是原始氏族社會呢,跟漢朝完全不具可比性;至於周公,說他制禮作樂,設計了一套完美周密的政治藍圖——忘了前邊剛剛講過的嗎,人類是沒有這種能力的,雖然完美周密的設計確實是有的,但把這種設計全面付諸實施,並且取得良好成果,這種事直到二十一世紀也從來沒發生過,而且已經被學者們證明為不可能了。休謨講過一句至理名言:「法律先於國家而出現」,社會的習俗、規則,很多很多都是自發形成的,是緩慢成型的(其中也包括一度被盧梭認為「天賦」的人權——回憶一下洛克,他在《人類理解論》里說:「人心中沒有天賦的原則」),周公制禮作樂充其量是在舊有習俗的基礎上改造、總結了一下而已。還有,周公那個時代也剛剛才進入封建的門檻,和漢朝一樣是沒有可比性的。

對了,這裡順便提一句:大家一般都以為老子強調無為而治,其實並不盡然,儒家也是強調無為而治的,像儒家推崇的聖人大舜,他的風格就是「垂拱而治」,《論語》里孔子還說過「以德治國,就像北極星,待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動不動,所有星星都圍著它轉。」(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這就是說,領導不必費心去抓具體工作,只要自己是個道德完人,那就會很快地感染身邊的人,而身邊的官員如果都被感染了,他們也一樣會感染自己治下的老百姓。所以,搞政治就像鬧非典,領導什麼都不用做,只要當好非典源就行了,非典病毒會很快傳染給身邊的官員,官員們再把病毒傳染給治下的百姓,用不了多久,全國上下就全非典了——這就是以德治國的邏輯。這個邏輯最怕反推:當領導號稱自己「以德治國」的時候,你發現老百姓滿是刁民,地方官滿是蛀蟲,你反推出這都是因為最高領導人缺「德」——嗯,邏輯雖然成立,可你的小命難保。

董仲舒當然不會像我這樣說話,他對第一個問題的回答是:皇上您說的那些古代聖王,確實是既有廢寢忘食的,也有好逸惡勞的,事情也確實不能一概而論,不是說廢寢忘食的就一定光榮,好逸惡勞的就一定可恥。他們治國的大方針其實都是一樣的,都是沿著我前邊說的那條「道」在走,之所以勞逸有別,是因為時代有不同啊。堯當老大七十年,天下大治,舜接了堯的班,什麼都不做,只由著社會按照慣性向前發展就足夠了,實在是堯給打的底子太好了。可周朝推翻商朝,商紂王留下來的卻是個十足的爛攤子,任誰也沒辦法「垂拱而治」,於是,領導人不得不風風火火、廢寢忘食。

董仲舒接著解釋聖王大搞形式主義的問題,說:從《春秋》來看,政權交替的時候,新政權應該改變曆法,改變服裝和飾物的顏色,以此來表示接受了新一輪的天命。所以,建築呀、歌舞呀、旗幟呀,在這些東西上多費些心思可並不是窮奢極欲呀。孔子既反對奢侈,也反對吝嗇,他不是說什麼「奢則不遜,儉則固」么,所以,太節儉了,太摳門兒了,這都不是聖人喜歡的。(看,艱苦樸素、勤儉節約,這可都不是正統的儒家觀念呦,人們最早有這種誤解恐怕是被顏回和原憲這兩個窮光蛋楷模給害的。)

我們應該承認,這些「形式主義」確實有著安定人心的作用——從宏偉的方面來說,正如貝格爾所謂「最初的一切秩序化都具有神聖的特徵……從歷史看,人類的世界大多數都是神聖化了的世界,事實上,似乎首先只有藉助於神聖者,人才有可能設想一個宇宙」, 從實用的方面來說,這就好比一家公司新換了領導,首先得搞搞表面文章:把辦公樓重新裝修一遍,以前是紅色的主色調,現在改為藍色,給員工每人發一套全新的制服,顏色、款式也和以前大有區別,哪怕任何實質性的工作都沒做呢,這也可以輕易地全部營造出一副煥然一新的新氣象,同時暗示每一個員工:我們和過去告別了,從此進入新領導的新時代了。

可別以為這只是搞搞形式主義而已,事實上,形式的重要性經常遠遠大於內容——好比說佛教吧,如果全世界所有的佛經全都失傳了,對寺廟裡香火恐怕不會有一點兒影響,但如果修廟造像和各種開光呀、超度呀之類的儀式全不搞了,會有什麼後果可想而知。

而說到漢朝,都說漢朝初年休養生息,可就在漢高帝劉邦平城兵敗剛剛回到長安的時候,就看見蕭何在大興土木,把皇宮建築群的規模搞得奢華無比,大有不讓後人之勢。劉邦越看越氣,質問蕭何:「天下匈匈,勞苦數歲,成敗未可知,是何治宮室過度也?」蕭何的回答是:「正因為天下未定,才應該大建宮殿,況且天子以四海為家,宮殿不壯麗不不足以立威。」這話果然在理,劉邦馬上又高興起來。

蕭何話中的「四海為家」這個詞現在已經變成了四處流浪的意思,古人的原義是說「四海之內都是皇帝的家」——把馬三立的「黃土馬家」等比放大,也就是專制皇帝的「四海皇家」。

蕭何這話說得簡略,「正因為天下未定,才應該大建宮殿」,為什麼呢,他沒說原因。其實原因很簡單:以安民心。——我年輕時讀《摩西五經》,對那些人民群眾的所作所為總是無法理解:他們為什麼放著個那麼神通廣大的上帝還不安心,偏要時不時地造出個神像來膜拜一下,折騰得摩西這位領袖兩頭救火,這到底是為什麼呢?很久以後才想通了:當年上帝嚴禁偶像崇拜,「摩西十誡」里就有這一條,可老百姓的心理是一定要有個高大巍峨的東西來膜拜的,不然心裡就不踏實,而基督教嚴禁給上帝造像,把大家搞得沒偶像可拜,逼得他們只好另覓途徑。而蕭何就深明此理,所以才在宮殿的修建上不惜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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