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經三傳:哲學、歷史、還是政治? (九)Dont Be Evil,真的嗎?

——《路溫舒尚德緩刑書》

——文章模板

——烏鴉蛋和鳳凰蛋

——提意見的「第二十二條軍規」

——領袖似乎比普通老百姓更容易向墮落和愚蠢的一面發展

——事情總是被「奸臣」搞壞的

——「大人栽培」和「小的豈敢」

——禪宗和尚的「打機鋒」和官員們的「揣摩上意」

前面不是說過,「春秋大義」可以被任意引申,用來論證任何你想要論證的道理嗎?那麼,有沒有人用這個方法來反對一下腹誹罪呢?到底並非所有人都喜歡說假話呀,尤其說假話的時候還要帶著那副「諂媚的笑」。

還真有人這麼做了。這個人大家可能並不陌生,他這篇文章大家應該也不陌生:

臣聞齊有無知之禍,而桓公以興;晉有驪姬之難,而文公用伯。近世趙王不終,諸呂作亂,而孝文為太宗。繇是觀之,禍亂之作,將以開聖人也。故桓、文扶微興壞,尊文武之業,澤加百姓,功潤諸侯,雖不及三王,天下歸仁焉。文帝永思至德,以承天心,崇仁義,省刑罰,通關梁,一遠近,敬賢如大賓,愛民如赤子,內恕情之所安,而施之于海內,是以囹圄空虛,天下太平。夫繼變化之後,必有異舊之恩,此賢聖所以昭天命也。往者,昭帝即世而無嗣,大臣憂戚,焦心合謀,皆以昌邑尊親,援而立之。然天不授命,淫亂其心,遂以自亡。深察禍變之故,乃皇天之所以開至聖也。故大將軍受命武帝,股肱漢國,披肝膽,決大計,黜亡義,立有德,輔天而行,然後宗廟以安,天下咸寧。

巨聞《春秋》正即位,大一統而慎始也。陛下初登至尊,與天合符,宜改前世之失,正始受之統,滌煩文,除民疾,存亡繼絕,以應天意。

臣聞秦有十失,其一尚存,治獄之吏是也。秦之時,羞文學,好武勇,賤仁義之士,貴治獄之吏;正言者謂之誹謗,遏過者謂之妖言。故盛服先生不用於世,忠良切言皆郁於胸,譽諛之聲日滿於耳;虛美熏心,實禍蔽塞。此乃秦之所以亡天下也。方今天下賴陛下恩厚,亡金革之危,饑寒之患,父子夫妻戮力安家,然太平未洽者,獄亂之也。夫獄者,天下之大命也,死者不可復生,絕者不可復屬。《書》曰:「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今治獄吏則不然,上下相驅,以刻為明;深者獲公名,平者多後患。故治獄之吏皆欲人死,非憎人也,自安之道在人之死。是以死人之血流離於市,被刑之徒比肩而立,大辟之計歲以萬數,此仁聖之所以傷也。太平之未洽,凡以此也。

夫人情安則樂生,痛則思死。棰楚之下,何求而不得?故囚人不勝痛,則飾辭以視之;吏治者利其然,則指道以明之;上奏畏卻,則鍛練而周內之。蓋奏當之成,雖咎繇聽之,猶以為死有餘辜。何則?成練者眾,文致之罪明也。是以獄吏專為深刻,殘賊而亡極,偷為一切,不顧國患,此世之大賊也。故俗語曰:「畫地為獄,議不入;刻木為吏,期不對。」此皆疾吏之風,悲痛之辭也。故天下之患,莫深於獄;敗法亂正,離親塞道,莫甚乎治獄之吏。此所謂一尚存者也。

臣聞烏鳶之卵不毀,而後鳳凰集;誹謗之罪不誅,而後良言進。故古人有言:「山藪藏疾,川澤納污,瑾瑜匿惡,國君含詬。」唯陛下除誹謗以招切言,開天下之口,廣箴諫之路,掃亡秦之失,尊文、武之德,省法制,寬刑罰,以廢治獄,則太平之風可興於世,永履和樂,與天亡極,天下幸甚。(《漢書·賈鄒枚路傳》)

《古文觀止》從《漢書》里選了一篇《路溫舒尚德緩刑書》,這是路溫舒在漢宣帝即位初年呈上的一份奏章。路溫舒也是要拿儒家經典來做大帽子的,他說:《春秋》很重視即位的一開始,這就像我們買了個嶄新的日記本,在寫第一頁的時候都得工工整整的才行,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路溫舒這時候提出了《春秋》「大一統」這個概念,這實在是個過於複雜的概念,我們先把它放一放,容後再說。嗯,路先生接著說:「皇帝您剛剛上崗,拿到了老天爺的聘書,您這時候最該做的就是把上一個王朝的錯誤給改正過來——哎,如果您覺得我的話不中聽,可別埋怨我哦,這可不是我個人的意思,這是老天爺的意思。我的話您可以當成放屁,老天爺的話您還是聽聽的好。」

路溫舒所謂的「上一個王朝」指的就是秦朝。董仲舒當年把儒家搞成了一個大拼盤,吸收了陰陽五行的觀念,認為朝代的更替遵循著五行嬗變的規律,所以秦朝作為「上一個王朝」,是和漢朝有著五行生剋上的微妙關係的,形成的具體理論比如「五德始終說」等等——這些說法極其複雜,徹底是一筆亂賬:別看漢朝人大講陰陽五行,可從東漢到西漢,這套理論從來就沒有定過型,專家們一會兒說相生,一會兒又說相剋,一會兒說五行,一會兒說三統,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你說我的不對,我挑你的毛病,大概直到現代社會沒人深究這些事了,這套陰陽五行學說才算定型。遙想當年,雖然董仲舒這套說不清、道不明的新儒家理論在很大程度上強化了專制統治,但似乎也有一個微妙的好處,那就是:給皇帝找了個婆婆——這位「婆婆」就是老天爺,老天爺經常會用祥瑞和災難來表達自己對皇帝的意見。臣子們充分利用了這一點,上疏的時候常常打著老天爺的旗號,這也算是一種自我保全之道吧。路溫舒現在用的正是這招,咱們再來回顧一下他方才那段「正即位,大一統」的話:

巨聞《春秋》正即位,大一統而慎始也。陛下初登至尊,與天合符,宜改前世之失,正始受之統,滌煩文,除民疾,存亡繼絕,以應天意。

就這麼短短兩句話,路溫舒拉起的大旗就有三面:第一,《春秋》(官方意識形態經典教科書);第二,五德始終或三統說(漢政權合法性的理論基礎);第三,老天爺(皇帝的婆婆),順帶著還拍了皇帝的馬屁。大家讀《古文觀止》的時候很容易就把這兩句話給忽略過去了,其實這正是我們要認真對待的地方,路溫舒只用了這麼短的篇幅就給自己戴好了三頂安全帽。——年輕人讀古文,都覺得《滕王閣序》、《赤壁賦》才是好文章,歲數大點兒之後就該明白路溫舒這樣的才是真正的高手。

路溫舒把這三點一說,道理清楚明白,那麼,把秦政府的失誤改正過來應該就是順理成章的了。細心人可能在這裡會發現一個問題:路溫舒這會兒可不是漢朝初年啊,而是已經經歷過了漢高帝、漢惠帝、漢高後、漢文帝、漢景帝、漢武帝、漢昭帝、昌邑王,這才到了漢宣帝,你路溫舒說什麼改正秦政府的失誤,難道你的意思是說,經過了漢朝這麼多屆的統治,到現在還延續著秦政府的失誤嗎?這可是對漢朝歷代先王的大不敬啊!

如果我和路溫舒同朝為臣,平日里和他有仇,大可以抓住他文中這個破綻整死他。但我們從前邊那三頂安全帽應該就可以推知,路大人精著呢,不應該犯這種低級錯誤呀。

他當然不會犯這種錯,他接下來寫的是:「臣聞秦有十失,其一尚存。」——高手啊,剛剛才露了一個小破綻,還沒等有心人去抓呢,轉眼間就消弭於無形:秦朝有十個重大失誤,現在還剩一個。言外之意是:漢朝歷代先王勞苦功高,把秦朝十大失誤解決掉了九個,現在就只剩下一個,等著陛下您來出手了;而且,您要是放著不管,似乎有愧於先祖吧?

那麼,這碩果僅存的一個失誤究竟是什麼呢?路溫舒現在才說:「治獄之吏是也。」

所謂「治獄之吏」,並不是說「管理監獄的幹部」,而是「法律工作者」,「獄」字這裡大略是指「刑事案件」,這個說法從周代就有了。順便一提,如果指民事案件的話,那一般就是「訟」。

當文章說到「治獄之吏是也」的時候,我們也該開始擦亮眼睛了:前邊那些全是虛的,就算全部刪掉也不影響路溫舒真正要表達的意思(最開始那一段更虛,只是實在太長了,我就沒講),到現在這句話才算落了實地。但嚴格來說,這還不算真正地落到實地。路大人這篇文字要表達的中心思想是:咱們漢朝現在的法律太繁瑣了,刑罰太重了,判案太沒標準了,那些搞法律的人想弄死誰就能弄死誰,而且還是非常合法地陷害人家,法律變成了法律工作者手中的殺人利器,國家可不能這麼搞啊!

路溫舒針對的是整個漢政府的法律體系,認為這個體系從立法到司法,各個方面全都壞掉了。現在我們再來體會一下他前邊說的那個「臣聞秦有十失,其一尚存:治獄之吏是也」,看到了吧,為什麼我方才說這句話「不算真正地落到實地」,因為路大人只是拿「治獄之吏」做了個引子,乍看上去矛頭指向的僅僅是一些負責具體法律工作的基層公務員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可再往下看,路溫舒細細論述,原來是……

這可真是高手行文啊,一步步、一層層,化骨綿掌一般啊,這就是專制體制逼出來的高妙文章。路大人接著表演他的高妙,抨擊早已倒台的秦政府說:

秦之時,羞文學,好武勇,賤仁義之士,貴治獄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