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經三傳:哲學、歷史、還是政治? (八)三綱實系命

——黑社會的三綱五常

——乞丐何曾有二妻

——在哈巴狗的眼裡,狼是粗俗可鄙的

——《馴狗教程》

——「罷黜百家,獨尊墨家」,「罷黜百家,獨尊陰陽家」

——從《論語》中論證出奴隸制的優越性,用《左傳》來支持納粹,甚至從《詩經》里論證出外星人的存在

——諂媚的笑資格考試

這裡有個問題可要注意:雖然現在一提儒家,很多人立刻就反應出「三綱五常」,可「三綱」之說卻不見於「十三經」這類的頂級官學經典。陳獨秀當年解釋過這個問題:「三綱五常之名詞,雖不見於經,而其學說之實質,非起自兩漢、唐、宋以後,則不可爭之事實也。」陳獨秀繼而給「三綱」作了個簡單明確的說明,擇其大意,「君為臣綱」是為忠,「父為子綱」是為孝,「夫為妻綱」是為從,總而言之,其實質就是「片面之義務,不平等之道德,階級尊卑之制度」,並且是「孔教之根本教義」。

陳獨秀分析說,「三綱」的由來在於宗法社會裡的禮治,「禮」的意義本來就是要使貴賤有別的。——這話倒是不錯,可是,陳獨秀那個「孔教之根本教義」的說法可能就有分析過度之嫌。畢竟,宗法社會與專制社會是截然不同的,所以,從「三綱」看出的情景或許是這個樣子的:先秦儒家思想中封建宗法社會的痕迹已經隨風而逝了。

「三綱五常之名詞,雖不見於經」,這獨秀這話也不錯,可「雖不見於經」,卻見於「子」,在《韓非子·忠孝》一篇中,韓非說他曾經聽說過這樣一種說法:「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三者順則天下治,三者逆則天下亂」,看來「三綱」的苗頭的確早就有了。但耐人尋味的是,韓非在這裡表現出對「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這一說法的極大熱情,說這是「天下之常道」。 ——這倒讓人迷惑了,「三綱」之說到底算儒家呀,還是演算法家?

無論如何,「三綱」之說在後世的影響實在太大,就連黑社會都搞這一套。——據說鄭成功具台灣反清,創立「金台明遠堂」,寫下一部《金台山實錄》,由軍師陳近南攜入內地,意在組織內地的反清志士。陳近南路上不大順,遇到清軍檢查,情急之下就把《金台山實錄》扔到海里去了(看來陳近南的武功並不像金庸描寫的那樣高明啊),後來這書被漁民撈得,後來到了四川人郭永泰的手上,郭永泰仿照這本書另寫了一部《江湖海底》,內容是幫會的規章制度和黑話切口之類,由此組織了一個黑社會,這就是名震江湖的「袍哥」。這個傳說故事是否真實,我也無從考據,但這本《江湖海底》確實是有的,據說書名里的這個「海底」就是指「從海里撈出來」的意思。

就是這本作為黑社會憲法的《江湖海底》,裡邊又講「五常」,又講「五倫」、「六禮」,很有儒家味道。比如「五倫論」:「今日香堂施一禮,命把五倫說詳細:第一君事臣以禮,第二臣事君忠應當的,第三願子成龍意,第四奉親如佛依,第五夫妻如賓旅,妻敬夫是應該的,咱們兄弟要體惜,莫把五倫來拋棄。」——這可真是前輩風範啊,如果他們真能言行如一的話,那這樣的黑社會或許要比現在一些模範社團還要和諧融洽。

再者,現在雖然沒有黑社會了,但這套東西還是很值得那些「具有黑社會性質的犯罪團伙」好好學習的。

看看,「三綱五常」這些東西對黑社會都有影響,對學界的影響自然更大,所以,後儒在註解《春秋》有時候也會把「三綱」說上,比如明代有位季本(徐文長就是他的學生),寫過一部《春秋私考》,說春秋時代的開端實在不是個好時候,「三綱」全都亂套了,諸侯各自為政,再不把周天子放在眼裡,歪理邪說層出不窮,大家聽了居然還覺得很順耳,世人的公道之心泯滅殆盡,這正是孔聖人之所以要作《春秋》的原因啊。 ——季本對孔子之所以作《春秋》的解釋倒是歷朝歷代的主流意見,可他這裡卻疏忽了,春秋時代哪裡有什麼「三綱」呢,不過,這種以今判古的作風可絕不止季本一人啊。(——有趣的是,季先生解經如此以綱紀為先,又大辟邪說,沒想到後來他這部書卻被錢謙益斥為邪說,還說該燒。唉,到底有誰掌握了絕對真理呢? )

等專制的時間慢慢久了,人們這才把忠君思想視為天經地義,所以讀先秦文獻便總會遇到難解的地方。比如,有人讀《孟子》發現不對勁了,就寫了首詩來譏諷。這首詩現在依然有些知名度:

乞丐何曾有二妻,鄰家焉得許多雞?

當時尚有周天子,何事紛紛說魏齊?

前兩句是從細節上質疑《孟子》的兩則寓言,乍一看很有道理:的確,乞丐哪能有一妻一妾呢?(以今度之,也真說不準。)但這其實怪不得孟子,這是因為詩的作者不了解先秦的寫作風格——就好比「小貓釣魚」的故事是為了說明「做事要持之以恆」這個道理,你不能質疑說小貓不會釣魚,所以這故事是假的。——清代辨偽大家崔述曾經專題論之,說戰國說客都喜歡打比方,孟子亦然,可後人卻每每把他們的比方當成實事,采之入書,更有敷衍成篇者。

沒有幽默感的讀者是很可怕的,他們每每會把作者的寓言、反諷之類的東西當真(我覺得郭沫若就是最冤的一個),從崔述的說法來看,這樣的人在古代就有不少。那麼,以冷靜的眼光看這首詩,前兩句質疑自然可以放過不問,至於後兩句,分明是在諷刺孟子不忠君——是呀,在孟子生活的時代里,周天子明明還在,孟子不去幫周天子,卻在魏國、齊國這些諸侯那裡到處遊說,想讓人家一統天下,這這這,這置周天子於何地呢?孟聖人豈不成了亂臣賊子了么?

可是,真要看看孟子的時代,就知道他這個做法本也沒錯,人家孟子本來就是不忠君的。不但孟子不忠君,就連孔子也不忠君,因為先秦時代根本就沒有後來那種忠君觀念。我們這一比較,就能從這首詩里體會到專制時代知識分子的一些心態:奴性已經養成了,紮根到骨子裡了,對那些沒有奴性的人看不順眼了。——在哈巴狗的眼裡,狼是粗俗可鄙的。

封建社會裡那些為數眾多的大小貴族們好歹都是自己國家的主人翁,所以在保家衛國的時候那當真是保自己的家、衛自己的國,可當專制時代來臨之後,整個國家的一切,從土地到人民,全都變成了帝王的私有財產了,於是,一個老百姓,甚至是一位大臣,他不再作為一個獨立的人而存在了,更不會作為國家的主人翁而存在了,他的身份只相當於地主家的一隻雞、一頭牛,或者是一隻狗——狗的保家衛國實質上只是替主人保家、替主人衛國,但在主人的一再調教之下,狗或許也會認為保家衛國是自己的天職,甚至還以此為榮,尤其是,當狗知道自己即將為此獻出生命的時候居然更加覺得無比的榮耀(這是值得心理學家認真研究的)。而對那些不那麼訓練有素的狗來說,即便主人換了,自己還是悶頭過自己的日子。這些散淡的狗即便從來不去招惹是非,也會成為忠狗們的眼中釘——當忠狗們自以為佔據了道德制高點的時候,它們很容易會拿自己的標竿來衡量別人,對達不了標的人充滿憤怒(這也是一個值得關注的心理現象)。

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專制時代的儒家經典在經過專家學者們的連番修正之後,就變成了一部部行之有效的《馴狗教程》。——事實上,只要是專制社會,任何經典都很難免遭遇這樣的「修正」。這個時候,如果狗和狗之間發生了打鬥,幾隻壞狗咬死了幾隻好狗,試問,主人要治這些壞狗以謀殺罪嗎?

也許會的,畢竟秩序是要好好維護的,但說實在的,主人對這些小事並不會太放在心上,因為他的狗有很多很多,但是,如果有一隻狗對其他的狗說:「弟兄們,聽我說,我們原來是狼來著……」主人就該緊張了,馬上就會把這隻狗抓來治罪。那麼,治它個什麼罪呢?

一個大圈子終於繞回來了:治它以誹謗罪。看,誹謗確實是一種比殺人放火嚴重得多的罪行。既然誹謗罪如此嚴重,自然應該謹慎處理,這個謹慎也許就意味著「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哪怕僅有一點點誹謗的苗頭(「君親無將」的「將」),也要馬上嚴懲不貸!

有人可能會說:「雖說這是帝王統御術,可到底《公羊傳》上寫著『君親無將』的精神啊,就算它是儒家修正主義吧,可再怎麼修正,好歹也是儒家的底子呀。」

——這話有理,但正像前邊稍稍提到的那樣,並不是儒家提倡什麼,社會就響應什麼,很多時候事情是恰恰相反的:帝王呼喚什麼,儒家(也包括其他家)就提供什麼。這正是經濟學上的一個基本道理:一般來說,不是供給決定需求,而是需求決定供給;出現了什麼樣的需求,就會填補過來什麼樣的供給。

而且,我們要考慮一下皇帝的消費者偏好。

我們可以把皇帝想像成一個大農場主,把國家想像成農場,把人民想像成農場上的牲畜——這可一點兒也不誇張,因為正如農場和牲畜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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