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殺人無罪,報仇有理 (四)「漢時以經義斷事」

——張湯亭疑奏讞

——雋不疑處置衛太子事件

——蕭望之以儒術解決匈奴問題

——漢武帝的「九世復仇」

在解釋「《春秋》原心定罪」之前先扯點兒別的。

清代大史家趙翼在《廿二史箚記》里寫過一條「漢時以經義斷事」,說漢朝初年法制建設很不完備,每當遇到大事起了分歧的時候,群臣往往就援引經書里的文辭來討論該作什麼決定。

這個說法頗有道理,我們只要想想漢高帝劉邦著名的那個「約法三章」,就會知道單靠這三章約法在天下一統之後是沒法真正有效地治理國家的。沒有法,怎麼辦?那就得靠經了。趙翼接著舉了《史記》和《漢書》里的幾個例子,他老人家全是一語帶過,但我這裡就得娓娓道來了。

趙翼舉的第一個例子是張湯的事情。張湯是漢武帝時期的審案名人,但他的出名不像福爾摩斯靠的是推理能力,而是靠狠辣的手段,所以他的傳記是被司馬遷收在《酷吏列傳》里的。趙翼說:「張湯為廷尉,每決大獄,欲傅古義,乃請博士弟子治《尚書》、《春秋》者,補廷尉史,亭疑奏讞。」

這句話我沒給翻譯,因為不太好翻。原因是這樣的:

趙翼這本書是筆記體的,不那麼嚴謹,他這句話的出處或在《史記》,或在《漢書》,因為這兩部書里都有相似的這麼一段話,只是文字略有出入罷了。趙翼這裡的引述翻譯過來就是:「張湯作廷尉,審理大案要案的時候想要附會儒家典籍,就請了些研究《尚書》、《春秋》的博士,擺平法律疑點,向皇上奏報。」

原文最後那句「亭疑奏讞」現代讀者一般不容易理解,「亭」不是亭子,而是「平」,當動詞用,我覺得翻譯成「擺平」比較合適;「讞」(yàn),當動詞講就是判案定罪,還有把判決結果上報的意思,當名詞講就是「案件」。

這樣看來,這個例子支持趙翼前邊那個論斷的,但問題是,趙翼漏掉了《史記》、《漢書》原文中關鍵的幾個字——在開頭那裡,應該還有一句「是時,上方鄉文學」,然後接著才是「張湯為廷尉……」

這裡的「上」指的是皇上,也就是當時在位的漢武帝;「鄉」在這裡的意思是「向」;而「文學」指的是儒學。這句話就是說:這個時候,皇上正迷儒學呢。——再把後文聯繫起來,我們發現,原來張湯找那些研究《尚書》和《春秋》的博士們來判案其實只是為了迎合皇上的喜好啊!

趙翼啊,這麼大的名家也有疏忽的時候,還偏巧被我逮到了,嘿嘿,心中竊喜,虧得他老人家不是當代紅人,不然的話,該有多少人罵我是想借著給名人挑小錯出名啊。

趙翼舉的第二個例子是張敞,說張敞在每次朝廷議論重大事件的時候引古論今,折服公卿。

張敞也是個辦案能手,其實《漢書》里的另一段話更能夠說明問題:張敞是位研究《春秋》的專家,辦案的時候大多以儒家典籍為本,懲惡揚善,所以,雖然同時代的好幾位辦案高手都沒得善終,張敞卻終能自保。

其實張敞這個名字大家應該非常熟悉,就是「張敞畫眉」典故里的那位多情丈夫。

第三個例子最能說明《春秋》在當時的意義。在漢武帝的晚年,首都長安發生了一起著名的巫蠱之亂,在接連發生的一系列災難中,太子被冤枉地整掉了。這位太子是皇后衛子夫所生,所以也被稱為衛太子。

動亂之後過了多年,天子也已經換成了漢昭帝,當年的亂子也沒什麼人提起了,可是,有一天,首都突然出現了一名男子,此人乘一輛黃牛犢拉的車子,車上插著黃旗,旗上畫有龜蛇圖案,身穿黃衣,頭戴黃帽,一副與眾不同的打扮,來到皇宮北闕,自稱衛太子。——啊,難道當初的衛太子沒死不成?!這可是個爆炸性新聞,立刻就引來了數萬的圍觀者。

幾家歡喜幾家愁,大小官員全都把心揪起來了。這種事情,稍不留心就能搞掉一大堆的人頭,怎不讓人膽顫心驚!如果你就是當時長安的一名大員,你會怎麼辦?

翻翻史書很容易知道,官場上的事,什麼作姦犯科、巧取豪奪、飛揚跋扈、搶男霸女,所有這些老百姓眼裡的滔天大罪在官員們的眼裡根本就不算回事,只要你站對了隊、跟對了人、表足了忠心,就算壞事做絕,也一樣可以飛黃騰達;可如果反過來,站錯了隊、跟錯了人、表錯了忠心,就算你再怎麼忠於職守、再怎麼廉潔奉公,哪天人家一樣能把你當貪官辦了。而這時候,當朝天子根基還沒立穩呢,傳說中的衛太子卻突然出現了,這種最高層的權力鬥爭一旦開打就不知道要牽連多少人呢。——這就是專制政體的一個可怕之處,為了整垮一兩個政治對手,把全國老百姓都當了炮灰也在所不惜。

人的這種心態就像偷電纜的道理一樣,一根電纜的造價可能有1000元,偷來當廢銅賣只能賣10元。但你如果不偷,就算它值5000元,卻一分都不是你的,可你如果偷了,10塊錢可是確確實實落在自己手裡的啊。這是人類理性判斷的一個基本通則,自然也是古代官場上的通則——彭尼·凱恩曾經舉過一個中國古代黃河管理局的例子,講那些本來以治水和防水患為本職工作的官僚們是怎麼反其道而行之的:「然而在十八世紀,它變成了一個臃腫、龐大的官僚機構,漸漸不能預報洪水的汛期,也不能將災難限制在最小的限度。他們不斷增加稅收,但很少用於治理黃河,最後,凡在此機構供差的人都肥了,與其機構創見的初衷很難相容了。這些官僚們故意疏忽對黃河的重要河段的管理,和對重要河壩、堤的保護,以致使其『垮得更快,塌得更快,沖走得更快』,這就可以爭得更多的撥款(邁爾斯,1970年,第225頁)……」

蜘蛛俠的爸爸有句名言:「能力越大,責任越大」,這話套用在這裡同樣是很合適的:(如果權力不受到監督和制衡的話,那麼,)「能力越大,禍害越大」,黃河管理局就比偷電纜的傢伙能力大,所以禍害也大,而能力更大的傢伙……

無論是偷電纜的還是王公大臣,甚或皇帝,這道理都是一樣的,所以,對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物來講,只要能把政敵搞垮,只要能把位子坐穩,就算死上幾億人,那都是別人的性命,一點兒沒什麼可心疼的。於是,在這漢昭帝時代的皇宮北闕,我們應該很容易理解為什麼衛太子一出現,大家的心就全都提到嗓子眼的原因。除非你決意投一次機、賭一把牌,那就趕緊表個態,站個隊,可如果你沒有這份膽色,還是趕緊夾緊尾巴留心看天色吧!

——在這緊張的空氣里,大家心裡也都在懷疑:衛太子不是早就死了嗎?這個傢伙不會是假冒的吧?

縱然有九成九的疑心,可誰敢去較這個真呢?

長安的空氣越來越凝重了,面對此情此景,誰也不敢貿然出面,事情看來就要這樣僵住了。

還就真有不信邪的,只見京兆尹雋不疑挺胸抬頭地來到那位衛太子的跟前,向左右差役石破天驚地大喝一聲:「把這小子給我拿下!」

看,這就叫膽色!

當然,單有膽色當然是不夠的,更要有頭腦。當時這一綁,旁人可都嚇壞了,一個勁兒嘀咕:「老雋哎,你是生猛海鮮吃多了呀,真假都沒弄清你就敢綁人?他如果是真的衛太子,你這就是大逆犯上啊!」

是啊,難道雋不疑就不怕來人當真是如假包換的衛太子么?

可人家雋不疑一點兒都不擔心,理直氣壯地說了這樣一番道理:「當年蒯聵把爸爸得罪了,被迫流亡海外,後來他爸爸死了,他兒子在國內接了班。蒯聵這時候想回國,可他兒子拒不接納。《春秋》可是贊同蒯聵的兒子的做法的啊!現在這事不是如出一轍么,衛太子當年得罪了先帝,早就是個罪人的身份了,即便這位是如假包換的衛太子,也該當即拿下!」

雋不疑講的這段故事詳見《左傳》,是一段很複雜很複雜的故事,等講到《左傳》相應位置的時候再來詳說吧(那要很以後很以後了),但終西漢一代,《左傳》並未被立為官學經典,所以雋不疑這裡說的「《春秋》可是贊同蒯聵的兒子的做法的啊」,這其實是《公羊傳》裡邊的評論。 雋不疑的這一雷霆手段堪稱果斷絕決,而且義正詞嚴,最重要的是:迅速安定了社會人心。漢昭帝和當時輔政的大將軍霍光聽說之後對雋不疑大加讚歎,感慨說:「看來朝中大員一定要用那些精通經典、深明大義的人啊!」——如果雋不疑是個賭徒,這一把可贏大發了。

有人可能會問:「就這麼完了啊?這個衛太子到底是真是假啊?」

答案是:是真是假恐怕我們永遠也不會知道了。《漢書》雖然說了最後這位衛太子被驗明了正身,確定是個冒牌貨,但這種結論也只能姑妄聽之。但是,最重要的並不是衛太子的真假,而是雋不疑仗著「春秋大義」的撐腰,迅速把一場迫在眉睫的血雨腥風防患於未然——這其實只是個副產品,重中之重的是,雋不疑果決地維護了漢昭帝和霍光權力的穩固。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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