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大金白利再起戰端

辛亥革命前後,西藏社會面對種種深刻的危機,一些覺悟到世界大勢所趨者,開始銳意改革。改革的結果,是藏軍戰鬥力大幅提升,所以在民國七年對邊軍之戰大獲全勝。

後來,英國人陷於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泥潭,新成立的民國各地實力派陷於內戰深淵,加諸西藏地方的內外壓力頓時消弭。西藏地方便感到已度過危機,以宗教僧侶集團為核心的保守勢力抬頭,更因為生產力低下,靠增加一兩項稅收所得銀錢畢竟有限,藏軍想要繼續現代化,西藏地方財力難以支撐。因此,這支軍隊的現代化也就停頓下來。

更重要的是,當時西藏地方整個社會還處於中世紀的蒙昧時代,一切以宗教集團的利益為最高利益。所以噶廈政府內部,也只是少數官員覺察到政治改革和社會改良的必要性,意圖以軍隊現代化為開端,希望致力於西藏這個封閉社會的開放與建設,而任何進步的意識與力量必使宗教集團感到反感與擔心。於是,以藏軍司令擦絨為首的一些官員,包括重要的藏軍軍官被解職,整個社會又陷於停滯。從某種程度上說,這也是川邊地區在十多年裡得以相對穩定的一個重要原因。

直到1930年大白之役,川邊戰事再起。

民國十九年,即1930年6月,國民政府蒙藏委員會接到來自甘孜白利的一封告狀信。

這封信載於《康藏糾紛檔案選編》一書中,內容如下:

「小的白利村,系彈丸弱小民族之地。自前清以來,對於中央政府無不竭忠效命。上年漢藏交兵時,無不儘力援助漢軍,漢軍方面文武長官均在洞見之中,乃小的白利村所屬噶札寺內有羅噶依珠,自上年屢次來欺壓白利村之人,強行攘奪我僧俗民眾之財產,且於各寺院及地方上下官長之間常以挑撥尋釁為能事。但白利地方向有歷輩承襲之官長治理,乃羅噶依珠屢次覬覦白利官長之位據為己有。又去歲擅自逮捕青珠佛爺之管家,其受辱不堪。故此雙方突起爭持,幾將決裂之際,幸有官長等居中調停議和,始能訂立和約,事遂寢息。後又以噶珠同黨那珠等徒不遵和約,排斥白利寺院之人,復施詭計,慫恿嶺倉寺詐稱將白利寺屬那札寺院之田地、房屋及十五家戶口,早已允許送給伊寺,而藉此題目,不懷好意,欲以強行霸佔之勢。復以藉故指小的白利於上年漢藏構兵之際,以援助漢軍之故,至達結寺之寺僧羅喜因抵禦漢軍帶傷斃命,勒逼賠償命價,實屬無理取鬧,欺人太甚。伏查白利村及那札寺地土、人民,向隸中國政府統治之下,而人民均系安分守己,乃那珠依仗達結之勢,屢次借端行釁,逼人太甚,實難隱忍。再四思維,惟有仰懇鈞會鴻恩,曲體下情,賜予援助,制止達結,不準以勢欺壓,強奪白利村田地、房屋,並不准在漢藏之間播弄是非,以免釀成禍患。茲不得已,冒昧瀆陳,伏乞俯賜鑒核,賞准施行。」

這封控訴信署名為「小的白利村寺僧及地方體民眾,那札寺公眾和谷龍寺公眾」。

從信的行文方式,可知這封信不是由藏文翻譯的,而是由一個漢人代筆,不然不會有那麼多等因奉此的陳詞濫調。這個代筆人文筆不夠好,說事情夾纏不清。加上有史以來,藏語人名地名的漢譯並未產生一個規範標準,藏語中同一發音,轉寫漢字,因為轉寫者有雅俗之分,有不同漢語地方口音之分,或者是書寫習慣之分,不同時期,不同人書寫的人名地名就有很大差異,使得閱讀這份原始材料時更顯得雲遮霧罩,頭緒紛繁。比如察木多這個地名,藏語中發音未變,現今卻已寫為昌都了。再比如這份文件中的達結寺,今天通行的寫法是大金寺了。

所以,得把這件事的原委從頭道來。

趙爾豐時代,康北霍爾五土司之一的白利土司已被改土歸流,但清朝覆亡,民國建立後,白利土司和川邊地區眾多土司一樣,便自行復辟,重新掌握了失去不久的封地與政權。信中寫得委婉,「白利地方向有歷輩承襲之官長治理。」白利土司地面有一座藏傳佛教薩迦派寺廟,規模不大,名喚亞拉寺,屬於白利土司家廟。在其一世活佛住持該寺時,白利土司將其轄下的十五戶人家和相應的土地,劃予亞拉寺,作為供養,並立有字據。一世活佛去世後,其二世活佛出生在大金寺轄下屬民家中。二世活佛叫作確擁,他成年後即將過去白利土司劃給亞拉寺的十五戶百姓與土地,一併送給了大金寺。

大金寺是擁有數千僧人,有錢有武裝的大寺,是康區有名的格魯派十三大寺之一,雖然地處川邊土司地界,這時更屬趙爾豐改土歸流後設立的甘孜縣管轄,卻因宗教上的原因,與西藏方面有著很深的關係。民國七年川藏衝突時,大金寺便公然支持藏軍。休戰後這十多年裡,依仗其雄厚財力和數千僧人,及相當規模的武裝,並不把勢力日漸衰弱的當地土司放在眼裡,與白利土司間的矛盾也日漸加深。在此情形下,白利土司見亞拉寺二世活佛把自己劃給亞拉寺前世活佛的百姓與土地贈予大金寺,自然十分不滿。便向亞拉寺二世活佛索回原先與一世活佛立下的字據,被確擁活佛拒絕。

白利土司又提出借用字據,複製後歸還。確擁活佛再要索回字據時,白利土司便拖延不還。意圖當然是藉此做證向民國政府控告,索回土地百姓,不然在民國政府檔案中,就不會出現那樣一封控訴的信件。

民國年間,川邊土司地面設立了流官,白利和大金寺就都在甘孜縣知事管轄的範圍。但縣政府卻是政令難行,遇到雙方控訴,甘孜縣政府不能也不敢秉公評判,解決事端,只好調解了事。調解沒有結果,縣知事只好袖手旁觀。

白利土司見狀,便收買亞拉寺其他僧人,意圖架空二世活佛。

亞拉寺二世活佛確擁見自己在白利土司地面日漸孤立,便索性將寺院和那字據一起,全部獻給大金寺。大金寺本不是世外洞天,送上門的禮物,自然照單全收不誤。

這一來,白利土司與自己家廟間的矛盾便演變為與勢力雄強的大金寺間的矛盾了。

讀者會說,怎麼這個地面上從來就是這些瑣屑不堪的爭端啊!

是的,川屬土司地面,土司與土司間,土司與寺院間,再或者寺院與寺院間,許多衝突都源於這樣瑣細的利益爭奪,了無新意。但一旦執政者控馭失當,便演變為大的變亂。但這樣的瑣屑爭端層出不窮,事端既多,也不能確定哪一件會演變,哪一件不會演變,以致這樣的事變一再發生。法國一個歷史學家把這樣的現象叫作「歷史歸零」,意思是說,一個停滯不前的社會,所有事件的上演,就像一把中國算盤,打滿了那有限的幾檔,便復了零,再來一遍。

息事寧人的調處,就是讓自己置身於一座不知什麼時候用什麼方式爆發的火山上面。

火山終於要爆發。

這一回,爆發的導火索是一匹馬。

白利土司丟了一匹好馬,在敵對的氣氛下自然懷疑是被大金寺屬下的百姓偷去了,便派人前去索要。不管是不是真有這事,在這種敵對氣氛下大金寺自然不會認賬,便將尋馬人驅逐了事。白利土司自然要報復,如何報復呢?他家女兒跟大金寺一個喇嘛相好,本來是任其往來,未加干涉,這回白利土司一氣之下,便將這不守清規的喇嘛趕出了自己的地盤。喇嘛受此委屈,回到大金寺控訴。大金寺僧眾群情激憤,便於1930年6月18日對白利土司發動突然襲擊,白利土司抵敵不住,逃往東谷地方,其屬下頭人和一些百姓也相繼逃亡。一夜之間,大金寺佔領了白利土司全部地面。事件經過,二十四軍軍長劉文輝呈國民政府電報中有較詳描述:

「西康轄境甘孜縣地方達結(大金)、亞拉兩喇嘛寺,於本年六月因爭產發生糾葛,達結恃其強橫凌逼白利,調集該寺全數喇嘛,荷槍實彈,聲稱非將白利撲滅不可。據白利僧侶民眾請求拯救,派員制止達結暴動,以全領土。呈由西康政委會及駐軍轉報來部,當即嚴令該地營縣查明公平處理。達結不受勸導,復加派朱參議憲文馳往開諭,囑其設法召集白利僧侶人民暨達結眾喇嘛和平宣導,妥為調解。殊達結竟於六月巧日擅開釁端,率隊猛攻,開槍轟擊,將白利高地佔領,焚毀民房數十間,繼又佔領白利村,全部擄去男女數十人,繳去快槍及叉子槍共二百餘支,公然插獅式黃旗,自著黃色軍服,與我軍對峙警戒。」

這封電文寫得閃爍其詞。

「獅式黃旗」是藏軍軍旗。「黃色軍服」是藏軍軍服。這或者是說駐在甘孜鄰縣的德格藏軍已潛入甘孜參戰。又或者,大金寺的武裝僧人打著藏軍軍旗,穿上藏軍軍服,以此方式標明把自己視為屬於西藏地方政府的一支武裝。

對此,電文中並不明言。這說明對於新入川邊不久的二十四軍來說,還是想息事寧人,不想輕起戰事。這種態度自然還是跟當時國際國內大勢相關。省內,劉文輝雖據有川邊地方,但經營的重點還在川內富庶地區,與四川境內各軍閥明爭暗戰。國內,對主政不久的蔣介石的國民政府來說,內地統一尚未完成。國際方面,早已進入中國東北的日本人正磨刀霍霍,此時已是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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