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民初的瞻化縣

趙爾豐驅逐瞻對藏官後情形如何?

瞻對設縣後,第一個舉措就是改名懷柔縣,這其實很是名實不符。有清一代,對瞻對,先後數次強力征討,戰後,又沒有什麼真正於民生有利的懷柔革新之舉。設縣後,卻發現河北省已經有了一個懷柔縣,為避同名的麻煩,又將縣名改為瞻化。

瞻是舊地名中的一個字,「化」,全然是個漢字,組合起來,其意思是十分明白的。但如何「化」來,卻是一篇複雜的頭緒繁多的大文章。

整個民國年間,甘孜德格一帶的康區北部變化頻仍,地不當要道的瞻化沒有什麼大事,就不大見於官方史料的記載了。1992年編修的《新龍縣誌》,對民國時期記載也相當簡略,如下:

「民國元年,1912年8月,改懷柔縣為瞻化縣。

「民國二年,1913年,駐縣軍隊開採甲斯孔、麥科沙金礦。

「民國五年,1916年8月設上瞻、下瞻、河東、河西四個總保。」

最後一條因為關涉民國初期社會組織情形,值得細說一下。在藏官統治瞻對的三十餘年中,西藏方面除派來少量駐軍和有限的幾位官員外,還是依靠地方豪強施行統治。其方法是百戶人家左右劃為一個行政單位,委派一名當地有影響有勢力的頭人徵收賦稅,催辦差役,並負責地方治安。這些頭人還有一個重要職責,就是到藏官駐瞻對衙門輪流當差,一面保證衙門安全,一面向下傳遞駐瞻藏官的種種命令。民國後,除了縣政府有一名知事主持和少量駐軍,政令施行還是依靠當地有勢力的豪強。主要措施就是將全縣劃為四個行政區,行政首腦叫作總保。這四名總保都委任當地有勢力有威信者出任。

如此地方上綿延千百年弱肉強食的局面並未獲改觀,很多時候,老百姓仍然不能安居樂業,從事農牧生產。「民國七年,1918年8月,麥科哇西麥巴與然勒阿戈兩部落發生糾紛,哇西麥巴頭人麥巴龍洛率五百戶,畜三萬餘集體遷逃阿壩今紅原一帶。」

「民國十一年,1922年,川邊鎮守使署改四總為區,即河東區、河西區、上瞻區、下瞻區。並以區為保,各委保長管理。」出任保長,依然是當地豪強。

「民國十九年,1930年4月,改瞻對縣知事為縣長。張楷任第一任縣長。」

關於此時瞻化縣的各方面情形,任乃強先生給我們留下了一份當時當地的詳盡記錄,可以使我們一窺民國後瞻化一縣的具體社會狀況。1924年,任先生受劉文輝主持的川康邊防指揮部之邀,以邊務視察員身份,以一年時間對原川邊土司地面新設各縣進行考察。所到各縣,繪製實在測繪地圖一幅,編寫視察報告一篇。其調查報告第七號,即為《瞻化縣視察報告》。

先說生產。任乃強先生以治藏區史地著稱於世,卻畢業於北平農業專門學校。所以,所過之處,特別留意當地生產狀況。視察報告說,瞻對地方地處雅礱江河谷,地質與氣候條件適合許多植物生長。他說,瞻化當地人「頑固守舊,飽則酣嬉,飢則劫掠,從無趨時厚生之志,故地利不能盡也。誠使諸夷向化,勸農得人,則此縣產業,有可改善者三事」。

第一是「為治果園」,如梨、胡桃、葡萄、蘋果等類。「以瞻化地候土宜言,並極相宜。目前瞻化竟無果種,此可嘆也」。

第二條關於牧業。略過。

第三條,「為增加農產品。瞻化山地,甚宜馬鈴薯。河谷宜果、瓜、蔥、薤、菘、藍之屬。凡康區所能種者,瞻對無不宜。然馬鈴薯及蔥,購自道孚,余物購自甘孜,始得入口。昔番人簡陋,糌粑、酥油、牛肉外,一無所需。農作簡單,固無不可;近年諸番漸染漢習,口腹之慾日侈,則增加農產品,實滿足人生第一要義也」。

不只生產極其落後,商業也極不發達。

任先生報告中說:「瞻化縣治,僅民戶五十家,又無喇嘛寺在其附近,故無商業。民戶少則貨品滯銷,無喇嘛寺則小販無從借貸資本也。前數年此處扎有漢軍,各種小販亦較多。近則僅存茶布店二家,營業亦甚寥寥。此處各村落,概無商店,亦無市集。……每年僅恃絨壩岔(其地在甘孜)之挑擔行商,遊走各村,貿易日常用品。又有漢商一二家,遊走各鄉,零購麝香等山貨而已。」

手工業,「瞻化亦無工業,縣治僅有鐵匠一家,兼鑄金銀飾品,成器拙劣」。

在此條件下,當地人「自奉甚儉。雖大富貴人家,被一布面羊裘,飲食亦酥茶、糌粑、牛肉而已。除茶葉外,甚少使用外來貨品,無治生增財之欲。男子閑放終歲,急則劫人。得餘一日用,則沽酒沉醉以為常。女子理家政,善織羊毛。少有積蓄,則布施喇嘛」。

社會生產生活狀況如此,新設不久的縣知事又如何管理這個地方?

「然瞻對征服未久,西康吏治已壞。歷任官吏,言行闃茸(低劣、卑賤),漸為諸番所輕。漸復縱肆不受約束。官吏多欲無剛,因循日甚,延至近年,已成千瘡百孔之局矣。」局面到了什麼程度呢?任先生記有一位叫張綽的縣知事,在瞻化任一縣之長三年,卻弄得自己時常擔心斷炊,「諸事委之四瞻頭人,劃諾而已」。

但這樣的官還算是好官,因為這個縣官「悉夷情」,了解當地民情風習,「能以小惠結諸夷酋歡,亦不曾枉取民財,故雖威令不行,而夷無間語。其長在官守無傷,其弊在官權日替,此固近世邊吏之通病,未足責張一人也」。這是說,不貪不腐,不欺壓百姓,已是好官了。至於說,在其位卻不能有所作為,這是普遍現象,不只是瞻化一縣的官長而已。

不過,任先生到瞻化時,這位縣知事已經離任。新任知事張楷,「豪宕有幹才,在邊日久,亦悉夷情,而駕馭手腕,超越前張知事百倍,蒞瞻數月,百廢俱舉」。

首先,命令此前委任為總保的四位當地豪酋「輪值縣署候差」,其意自然是讓他們明白權力所來,樹立政府權威。

其次,以前因官吏因循無能,更加當地民風強悍,應繳糧稅歷年都不能征齊,張楷到任後,除一個叫大蓋的地方因案件糾纏未繳外,「余皆於十月以前一律掃納」。當時瞻化全縣4區48村4578戶,年征糧1300餘石,對牧民徵收牲稅折藏銀6492元。民國十六年,又新增兩項稅收。屠稅年收入300藏銀,酒稅年收200藏銀。

再次,「縣署舊雖養有土兵,全屬徒手,張至飭各區總保借快槍五支,子彈百粒,發土兵使用,軍容整然」。

更重要的是,「大小案件不假頭人辦理,雖其間亦有不能辦動者,尚無委曲遷就、墮損官威之跡」。

也就是說,以前那些縣官,並不親自辦理境內大小案件,以致政府形同虛設。原因其來有自。「昔藏官管理瞻對日,擇各村豪強梟傑者,予以代本名義……藏官魚肉百姓,全借代本力。代本亦借藏官威勢,鉗制其村民。瞻對村落散漫,民性慓狡,欲以一官管理之,非此法不能有效也。」

民國以還,「設治以來,仍選四區中代本之尤有勢力名望者,任為總保,使管諸百姓。廢代本名義,另委村長。然各代本勢力養成,非空言所能剝落,村長供其役使而已。只因無名分接近官府,初不能不屈身總保之下。積之既久,前各代本或變為總保之小頭人,或因漸得接近官府,遂與總保抗立……官府反或為其所制也。」

文化教育方面,更處於艱難的初創時期。

民國後,在瞻化設立國民學校一所,但僅有縣治所在地的漢人子弟數人就讀。

張楷知事到任後,召集四區區長和一些頭人商討興學辦法。那個時代,民風未開的當地百姓不願上學讀書,尤其把上學認漢字讀漢書視為苦差,情願僱人代為上學。張楷因勢利導,商定每區每月繳藏銀五十元,縣政府用此錢僱人讀書。具體做法是,把收上來的這筆錢,變為上學學生的津貼,每月發糧一斗。用這個因地制宜的辦法,招到學生六十餘名,分為高級、初級兩班。任先生記敘:「校地為縣治之關帝廟,曾經培修,尚稱合用,建設籌備員陳煥章為校長。教員悉由縣署聘請,員額並足,教授合法。全體夷漢各生,皆識漢字,勉通漢語。中有數夷生,成績反在漢生之上,此北道各縣所未有也。」

與此相映照,是寺廟眾多,「瞻化每村有一喇嘛寺,全縣共四十餘座(小寺不計)」。

瞻化一縣此種情形,也可視為川邊地區大多數改土歸流後新設的那些縣的大概情形。一些喇嘛寺實力強勁,孱弱的縣政府更難控制。瞻化縣知事張楷是一員能幹官吏,到任後便能將十餘年積欠的應繳糧稅全部征齊,但還有一個叫大蓋的地方,因有案件未了,不能清除積欠。

這件案件,就與當地的大蓋喇嘛寺有關。關於這個案件的情形,任乃強先生所著《西康札記》中有兩篇文章與此案相關。一篇叫《瞻對娃兇殺案》,這個「娃」,不是我們尋常話語中的小孩子,而是什麼地方人的意思。「瞻對娃」,就是瞻對人。另一篇叫《大蓋夷稟》。

大蓋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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