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巴塘死了鳳大人

當時的實際情形是,四川總督觀望不前,駐藏大臣有泰明確反對,鳳全計畫中的新軍還遠在康定編練,他身邊只有一支百餘人的衛隊,自是孤掌難鳴。瞻對改土歸流,事情沒有真正著手,他就把動靜鬧得很大,未免有些操之過急了。

吳光耀《西藏改流本末紀》中說:「當是時,收瞻對改流議傳遍草地,夷人咸憤怒,鳳全不知變計。」

吳光耀清末時也在四川為官,曾任職於四川總督衙門,和鳳全是同時代人。所著《西藏改流本末紀》,雖然態度趨於保守,但所記事實應該還是可信的。他說鳳全「強抗開爽,能吏也。苦不學,好謔侮人」。意思是說,鳳全性格強悍爽快,是個能幹事的人。但學問和修養差,不尊重人。不尊重人這個缺點,到了藏區,加上他的大漢族主義思想,就更加膨脹。吳光耀記他「在巴塘亦以旱煙桿熱窩擊土司頭,曰:『此頭在爾身能幾時?』土司或受朝廷一品封紅頂花翎,夷人之小君長也。大臣向務柔遠人,恆以均禮。鳳全獨廷辱之,於是夷人益怨憤」。

「明年正月春,夷人流言愈狂悖。」

他要墾地開礦,當地就傳言,「夷人服事大皇帝數百年,大皇帝故愛厚夷人,何來欽差奪我礦地,奪我墾地?」

他在巴塘操演新軍,當地又傳言,「大皇帝兵何來洋裝,是洋欽差,非大皇帝欽差」。

並公開揚言:「夷人當為大皇帝殺此人。」

巴塘丁林寺更提出,要他收回每寺只給三百名喇嘛名額等限制寺院的命令。

鳳全自然不會聽從。

於是,從1905年,巴塘亂髮。三月,「丁林寺始搶墾場兵」,「殺法教士」。

丁林寺,是格魯派在巴塘的最大寺院,時有僧人一千五百餘人。

「四月二日,燒載石洞墾場,遂燒教堂。鳳全居糧台……夷人三千餘圍攻糧台,槍石如雨,徹夜不絕。知縣秦宗藩知事已不救,獨出糧台開導,死之。參將吳以忠領炮隊亦死之,衛隊傷亡二十餘。夷人傷亡百餘。」

鳳全退居正土司官寨,「使告夷人解散赦罪」。

鳳全更不知道,巴塘正土司羅進寶和副土司,也怕他在巴塘的種種舉措危及自身利益,見此情形,只是一味勸他離開巴塘。這時鳳全身邊只有一百多名兵丁,事變發生之前,他見巴塘局面一天壞過一天,就多次向四川總督和打箭爐催請調兵,但直到亂髮,局面不可收拾,也未見一兵一卒前來增援。鳳全見狀,不得已只好答應離開巴塘。

四月五日,鳳全一行動身離開。行至距巴塘五里處一個叫鸚哥嘴的地方,便中了早已設下的埋伏。「伏發,夷人隆本郎吉槍鳳全中腦後,喇嘛阿澤就而戕之。取其頂珠翎管。巡檢陳式鈺、縣丞王宜麟、趙潼、千總李勝貴衛隊五十餘人同時被戕」。

之後,又上演一番官場故事。

巴塘案發,清軍近在打箭爐等地,鳳全也曾請求援兵,但打箭爐同知劉廷恕因何按兵不動?這一件公案當時就莫衷一是,至今也各有說法。還有一則公案,鳳全到巴塘,無以為居,便駐進糧台。當地糧員吳錫珍讓出住房後,另擇民房居住。所以事發之時,這位吳糧員匿身於寄住的藏民家中,沒有陷入包圍。這也是情理中事,沒有什麼不正常的地方。但事變之後,死去的鳳全從生前頗有爭議的人物搖身變為一個死於國事的英雄,吳錫珍作為巴塘亂後少數的倖存者,需要出來說明自己在事變中的表現。

大部分記巴塘事變的書都說,鳳全臨離巴塘前,吳錫珍推窗望見鳳全正要離開土司官寨,便不顧房主勸阻,衝出房屋,攔住鳳全的轎子痛哭勸阻,但鳳全不聽。於是吳錫珍要求隨行護送,鳳全見他衣冠不整,命他回去穿戴整齊,戴上官帽再來。等他收拾妥當後,鳳全一行已經去遠,而他又被用作乘騎的騾子踢傷,以致不能前往追趕。

這個故事中,鳳全要糧員正了衣冠再一同上路一節,在一個英雄故事中正是一個動人的細節。所以,很少有人質疑,而是作為一個傳奇故事中的生動細節一再被人重複提起。

但作為這個事件的見證者,吳光耀在《西藏改流本末紀》對此卻有質疑。他說,「吳糧員實無土司官寨挽留之事」。根據是「予在營務處,見吳糧員報鳳全死事,前後兩稟歧異,皆極力摹寫急迫不及救護之狀」。

初稟曰:「跣一足,提一襪,造欽差之所居挽留,欽差令且著襪。」

後稟易為:「欽差所居,夷人攻毀,痛哭不得往見,派人為欽差請安。」並明言「前數日已為夷人隔絕,漢官不得往來相見。是時夷人巴塘劫殺,橫暴市間,睚眥之怨不能免」。這是說,變亂一起,亂民橫行,不但劫殺漢官,就是平常民間積累的仇怨,也在這時趁亂報復。這樣的情形,吳糧台孤身一人,怎麼可能跑到被亂民包圍的欽差跟前?

吳光耀說:「吳糧員習氣油滑見於文牘,非赴難之人也。」

中國社會,一個人要成就一番事業,干一番大事,往往得不到理解與支持,反而時時被吹毛求疵。但這個社會同時又極歡迎別人成為烈士,一旦成為烈士,又唯恐其人格不完美,願意隨時替這個傳奇增添動人的細節。

於是,吳糧員送欽差的故事又有了完美版,從鳳全要求吳糧員穿襪子變成要求他正衣冠。往事已矣,巴塘事件已經過去一百多年了,哪個故事最接近真實的情形呢?我已無力判斷。但吳光耀所批評的現象,在今天卻是愈演愈烈了:「近世公牘,上下相欺如此,未嘗有長官詰責之者。」

不僅如此,染有鳳全那種只求事功,藐視民眾,藐視少數民族作風的,在各級政府官員,恐怕也不是官樣文章中「少數人」一詞可以指代的。

鳳全死難,其在巴塘藏區嘗試實施清末新政的舉措徹底失敗,朝廷收回瞻對的想法也隨之流產。

清廷命新任駐藏幫辦大臣聯豫不再駐巴塘或察木多,仍到拉薩就任,這意味著朝廷已放棄了由駐藏幫辦大臣在康巴一帶墾殖練兵的打算。

此次巴塘事變中,亂民趁勢燒毀天主教堂,殺死法國傳教士牧守仁和蘇列,此外打死打傷教民多人,並挖了此前死在巴塘的兩位司鐸的墓,棄遺骨於野外。在此前的1900年,當地人也殺過天主教堂的傳教士,當地有史料說,「將法國神父捆在河西村木樁上,胸畫黑圈,活靶射死」。有史料說,這是「巴塘人民在義和團反帝運動影響下,聞風而起」,這我就存疑了。

與此疑問相比,我想知道的是,此時逃亡在外的達賴喇嘛是否知道了巴塘事變的情況,他又作何反應。但查《第十三世達賴喇嘛年譜》,只說:「四月中,三次會見欽差大臣和庫倫辦事欽差大臣,交談有關西藏苦樂安危等事,增進相互間友誼。」不知道「有關西藏苦樂安危事」是哪些事。這時中英間正在就西藏問題展開艱苦談判,他自然會關心談判的結果,這算是「安危事」。再者,在他逃亡路上,經駐藏大臣有泰上奏,清廷已革去了他達賴喇嘛的名號。這應是他的「苦樂事」之一,但他一直說,這是駐藏大臣的陰謀,不是朝廷的真實旨意。所以,他與皇上和皇太后派來的欽差大臣見面,對此事也定會談及。而巴塘事變,與清政府正面衝突的主要力量是奉他為最高領袖的格魯派寺院,對他,對西藏地方來說,就既是「安危」事,也是「苦樂」事。但年譜中既然未著一字,我也就不能妄加推測了。

凡操心「苦危安樂事」的人,心情都不會輕鬆。在外蒙古,達賴喇嘛還遇到了更不愉快的事情。外蒙古的格魯派最大活佛哲布丹增巴,見宗教地位高於自己的達賴喇嘛久居不走,便一改當初熱情歡迎的態度,時時顯得倨傲無禮,這就讓和自己同一教派的最高領袖感到不愉快了。《第十三世達賴喇嘛年譜》明確記載:「哲布丹增巴日漸不愉,逐步產生厭離之感,搗毀了達賴喇嘛法座,當著達賴喇嘛的面吸煙,做了各種有失體統的事情。」幾個月後,達賴喇嘛就離開庫倫,轉往他處。

這也說明,即便是一個教派的最高領袖,身處同一教派中,實力不濟時,其權威也會下降,甚至受到挑戰。

如果說這時清政府已經衰弱不堪,但這個龐大帝國相對長期積弱的噶廈政府,還是具有相當強大的力量。所以,達賴喇嘛此時更為關注的還是清廷在藏區的種種舉措。

瞻對,也是他關心的事務之一。

1906年,他在途中收到噶廈政府送來的「就條約本事的報告」,同時收到的還有「瞻對總管稟報的漢藏文信函」。達賴作出的指示是:「瞻對總管稟報之事,應根據時局變化,無遺漏地掌握基本事實,爭取毫無過激,毫不推遲地逐步解決為要。」年譜文字沒有涉及瞻對總管具體上報了什麼內容,但達賴在瞻對問題上的態度卻十分清楚,一面要求「毫無過激」,同時又要求「毫不推遲地逐步解決」。

應該說,即便事情到了這樣的地步,川屬藏區包括瞻對局面如何變化,主動權還是在清廷的手裡。土司制度,成形於清朝,但在元明兩朝已經發端。許多土司家族在被清朝冊封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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