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西藏出兵攻擊瞻對

過去,噶廈政府對於各土司反抗清廷的戰事,都樂得作壁上觀。更因為與各土司同種同教的原因,抱有同情,甚至暗中相助的事例也自有之。但這一回,這個貢布郎加與之前的土司大不相同,不但對西藏的宗教領袖缺少應有的尊重,而且早就口吐狂言,要征服西藏。在康區得勢後,並沒有揮兵東向出掠漢地,而意圖將兵鋒轉指西藏。這在噶廈政府中自然引起震動。結果便是與清廷合議,出兵會攻瞻對。

這一回,行事遲緩的雙方會攻瞻對的具體方案很快出台。

這個方案是四路進兵。

「派委番員徵兵借餉,並約會三十九族調集各處土兵防剿瞻逆西、北兩面。」也就是說,西、北兩路由西藏地方政府軍隊和在西藏青海間游牧的三十九族負責。三十九族,不是說那裡還有三十九個不同民族,這個族是部落的意思。甘孜州學者得榮·澤仁鄧珠著《藏族通史·吉祥寶瓶》說,有清一代,噶廈政府直接控制的地方,下屬行政區名為「宗」,約略相當於縣。四川、甘肅、雲南等地藏區,是土司制。另外在四川、青海、西藏境內也有未明確建制者,那些部落便稱之為「族」,是部落之謂,而非今天通行的民族的意思。

東、南兩路「必須由川省派員調集土兵」。這裡的土兵來源,來自原川屬土司地面,「明正土司及大小金川等處」。

藏軍尚未出動,已提出要求:「至藏中調集各處土兵已有一萬三百餘名之多,止能備辦四個月口糧,該處庫款既竭,火藥、鉛彈尤缺,亟須川中接濟。」

皇帝下旨:「速撥餉銀四五萬兩併火葯三四萬斤。」因為川藏大道已被貢布郎加阻斷,這些餉銀火藥又怎麼送到藏軍手中?繞道。這個道繞起來,真是非常遙遠,「由會理州繞道滇省之維西廳至藏巴交界之南墩,或至察木多所屬之擦瓦岡地區,相繼前進」。用今天的話來說,從四川盆地南下,穿越今天四川涼山彝族自治州,從會理這個地方過金沙江,到達雲南省境內,然後西北行,到今天雲南省所屬香格里拉地方,再折而沿金沙江峽谷北行,先到西藏和川屬巴塘土司交界地南墩,繼續溯江而上,至察木多,即今天西藏自治區昌都地方。那時,噶廈政府設有昌都基巧,管理與川屬土司地面相接的藏東各宗事務。

得到餉銀彈藥的藏軍大舉出動,往剿瞻對。

六月間,皇帝接報,藏軍已經抵達巴塘。也就是說,馬上就可以向貢布郎加佔據的里塘發動進攻,打通川藏大道了。同時,皇帝也得到另外的消息,四川總督駱秉章奏:「藏中所派土兵已到巴塘,甫經入境即肆搶掠,將火藥局側民房及橋樑並行拆毀,遞送公文塘兵皆被剝衣奪食,又因需索夫馬圍攻巴塘土司住寨,開放槍炮傷斃人命,且防剿甚不得力。」

這支隊伍中,還有一位駐藏大臣派出的叫李玉圃的監軍。其實,這個監軍一定有名無實,並不能真正節制藏兵。但皇帝拿藏軍無可如何,只好遷怒這位漢官,傳令駐藏大臣,先是要將其依法嚴辦,後又改為命其「來京質對」。

其實,這時征不征瞻對,清朝地方大員們也有爭議。四川總督駱秉章就比較消極。他認為土司之間相互構釁爭雄,「本系蠻觸相爭,無煩勞師遠征,惟有派員開導,使之斂兵歸巢」。

駱秉章總督真是太天真了。

但我們也知道,封建官僚體制的運行機制,一個天真人要做個縣官恐怕都困難,哪裡還能做到總督這般位高權重的封疆大吏?只不過,這時四川本省,前有石達開一支太平軍入川,剛剛平定不久,相繼又有本地民變發生,本身財政已經支絀,現在又要進兵藏邊,還要替藏軍支付糧餉,力不能逮,心中自是十二分的不情不願。

同治皇帝見出征瞻對的藏兵未對貢布郎加開戰,卻先在巴塘搗亂,怕藏兵即便戰勝了,瞻對地面恐怕同樣不得安寧,又改變了心思,於七月初下了新的諭令:「本日已諭令將土兵撤回,保守藏地。如瞻對夷酋入境,即為剿辦,不得滋擾內地。」也就是說,要藏兵撤回噶廈政府實際控制的地面,只有當瞻對兵馬攻入西藏地面,才能防守作戰,而土司地面屬於「內地」,就不請他們代勞了。

之後,四川總督駱秉章還派出道員史致康等去瞻對「前往開導」。

小半年後的十一月,似乎同治皇帝並未得到瞻對前線來自川、藏兩方面大員的情況報告。便找來軍機大臣等商議:「迄今數月之久,土兵曾否撤回?瞻對情形如何?道員史致康等前往開導,能否遵命解散?未據該將軍等復奏。」

但藏兵一經出動,西路到達巴塘的同時,北路也向德格發動了進攻。

這時清廷早已進入多事之秋,中央政府的威權降低到極點,企圖號令四方時,早已不能令行禁止了。同治四年初,皇帝自己就列數當時國內大的動亂:一是「上年石達開巨逆竄擾川省」;二是「甘省回氛急切」;三是「新疆賊勢蔓延」,清軍四處彈壓撲火,再也無力用兵瞻對。但同治皇帝也深知一旦藏軍深入川屬土司地界,恐怕將來會有更大麻煩。他唯一良好的願望,就是藏軍退回西藏本境,而靠川省各土司土兵進剿平定瞻對之亂。

皇帝還與軍機大臣等回憶起各土司兵在他上位後立下的功勞,「咸豐年間向榮督師江南,曾檄調四川屯兵,臨陣衝鋒向稱驍勇。嗣以南方水土不服,該屯兵等均多物故」。這是說,第二次鴉片戰爭時,川屬大、小金川,雜谷和瓦寺土司屬下土兵,奉調遠赴浙江定海、鎮海前線力戰英軍,付出慘重傷亡,加上氣候不適,數千遠征官兵,大多未能再回故鄉。其中最靠近內地的瓦寺土司境內曾有一座巨大的墳塋,當地人稱「辮子墳」,其來歷就是當地土兵遠征浙江參加抗英之戰時,戰死病死者,只能割下他們的髮辮,帶回家集中安葬。這個地名至今猶存。

皇帝還想起,石達開竄擾川省,「為各土司兵誘入絕地,官軍卒獲殲擒」。他是想用這些早經內屬的土司兵來平定瞻對。

但是和他的祖先乾隆皇帝大不相同的是,同治皇帝本人似乎對這些土司及其土兵的情形所知無多。所以,對軍機大臣等提出很多個關於這些土兵的問題。

先問,遠征浙江與參與平定石達開的,「是否即系此種?」也就是說,他們是同一個地面上同一種族的土兵嗎?

再問:「如調派千名出關剿賊,一應軍裝器械需要費如何?其按月支放口糧,較之內地兵勇贏絀奚似?」其實,清朝徵用川省土司兵助戰官軍,非止一例。而且,口糧餉銀軍械等支項早有成例,翻翻前朝檔案就可一目了然。

同治皇帝不僅想他們參與平定瞻對,而且,還想調這些土兵遠赴甘肅新疆幫助平亂。所以,他還問:「又此兵調赴他省是否同於雇募?須先給身價銀兩若干?」

川內助剿作亂土司不下十餘戰,出到省外,遠征西藏、貴州、江漸等省也有多次,這些成例都有前朝檔案詳細記載,但這樣的問題,皇帝不查舊檔,卻去問遠在千里之外的四川總督。要「駱秉章查明從前檄調屯兵成案及現在應如何辦理情形,詳細具奏」,「將此由五百里各諭令知之」。

這邊,還在商量著如何出動川屬各土司兵進剿瞻對。

那邊,藏兵卻不聽皇帝在本境駐防的命令,早東渡金沙江,不止西路佔了巴塘,北路也早發兵深入川屬土司境內,到了道塢地方。在瞻對北面,從西向東一路排開,先是德格土司,然後是孔薩、麻書、朱倭等霍爾五土司。霍爾五土司,最東面是爐霍章谷,過了此地,才是道塢——今寫作道孚,此處距打箭爐不過幾百里地了,四川總督駱秉章上奏:「藏兵已至道塢,將近明正土司地方,聲言欲攻瞻對老巢,其為藉圖需索、騷擾內地已屬無疑。」

皇帝再下旨,重申前令,要藏軍撤回西藏。因為四川總督駱秉章報告:「瞻對已與明正土司具結息爭,現未出巢。」這固然是一方面的事實,還有另一方面的事實,駱秉章卻隱匿未報,那就是貢布郎加與明正土司停戰媾和實在是迫不得已。因為他的人馬正與萬餘藏軍在西北兩線激烈交戰,再也無力東顧了。過去,淺嘗輒止接觸這段歷史,那些書寫都是粗線條的,說是川、藏兩方聯合進剿瞻對,現在深入歷史細部,才看到當時的真實情形。過於粗疏的歷史,總是把複雜的情形簡單化。因襲相沿,以致造成後來思維和決策中一廂情願的簡單化。

後來,還是已經被阻於川省地面一年有餘不能到任的駐藏大臣景紋在奏摺中說明實情:「瞻酋侵佔各土司邊界,擾塞川藏大道,久為邊患。今經被害難夷約會藏兵,收復土司各地,圍攻瞻酋老巢,剿辦正在得手,礙難遽行撤回。」

皇帝接到此奏報,已是同治四年的七月間了。這時,藏軍出兵瞻對已經一年有餘。

所以皇帝又下旨動問:「駱秉章前奏瞻對已與明正土司具結息爭,景紋又稱藏兵攻打瞻匪正在得手,不日可以剿滅,所奏情形互異。」所以,皇帝特別想知道真相:「現在瞻對究竟是否尚在構兵?」

其實,這時候藏軍已經快要攻下瞻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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