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說法 三

一行三昧者,於一切時中,行、住、坐、卧,常直心是。《凈名經》云:直心是道場;直心是凈土。莫心行諂曲,口說法直。口說一行三昧,不行直心,非佛弟子。但行直心,於一切法上無有執著,名一行三昧。

慧能在作名詞解釋,把一個老名詞賦予了新內容。

這個專業名詞叫做「一行三昧」,不同佛經的解釋有些出入,大體來說就是坐禪入定體悟終極真理,弘忍就是這麼教的,神秀在北方也是這麼講的,可慧能完全否定了這個意思,自己給作了一個嶄新的解釋:「所謂一行三昧,就是說在任何時候,無論是行、住、坐、卧,始終按照自己的本心行事。」

看,慧能給的新定義和佛教傳統的標準定義截然不同,他總不能全是信口開河吧?多少也該有點依據吧?——確實有點依據,慧能接著引經據典給自己的新說找靠山:「《凈名經》上說:直心是道場,直心是凈土。不要嘴上念佛,心裡藏奸。那些把一行三昧掛在嘴邊卻不按直心而行事的人不是真正的佛門弟子。只有以直心行事,對一切事物都沒有執著,這才是真正的一行三昧。」

慧能拿來作依據的《凈名經》還有一個響亮的別名:《維摩經》,或《維摩詰經》,唐朝大詩人王維王摩詰的名字就是取自這裡,梁代昭明太子蕭統也自號維摩詰。《維摩經》是一部很流行的佛經,儘管在前文的慧能行歷裡邊沒看到《維摩經》的影子,但它確實也是慧能禪法的一個重要理論源泉之一。

《維摩經》是大乘經典,主角叫做維摩詰,這個名字也許對很多人來說比較陌生,但他的卧室卻是人人都知道的。維摩詰有一間神奇的卧室,雖然只有一丈見方,卻無論多少人都坐得下——「一丈見方」就是「方丈」,後來禪宗寺院里住持的卧室就從《維摩經》取意,叫做方丈,再後來大家又用方丈一詞來稱呼住持(也就是住在方丈里的人)。

維摩詰是佛陀時代的一位印度大款,而且結交權貴,手眼通天,經常流連在娛樂場所,吃香的、喝辣的,享不盡的榮華富貴。這麼一個人,怎麼看怎麼像一個反派,至少也要像賈寶玉一樣風流頓散,落了個茫茫大地真乾淨,然後遁入空門,覺今是而昨非,成為佛門故事裡的一個改造樣本。

但是,事情不是這樣。據說他老人家也是一尊佛,化身在繁華世界裡普度眾生,非正式地給佛陀打個幫手。所以他精通佛法,能言善辯,行事往往出人意料。有一次大家去佛陀那裡聽講座,維摩詰請了病假,問他生了什麼病吧,他卻說「因為眾生都病了,所以我也病了」。大家聽著不對頭,覺得這傢伙是不是裝瘋賣傻泡病號呀?佛陀心地好,派了文殊菩薩到維摩詰那裡探望病情,維摩詰心裡偷笑:「等的就是這個!」

文殊菩薩這一來,就進了那間神奇的卧室,維摩詰便藉機引著話頭談論佛法,把一些流行的修行方式好好批評了一頓,文殊菩薩越聽越驚,越覺得這維摩詰好生厲害。

維摩詰都批評了些什麼呢?大略而言,一是批評「修行必須出家」的觀念。古代印度的修行者是很流行出家的,無論是婆羅門還是各個沙門派別都講究出家修行,這也很有道理,試想你正在修行佛法,成就斐然,已經看破紅塵,證到涅槃的至高境界了,突然老婆哭著來找你,說因為家裡窮,交不起住院押金,兒子被醫院給扔到大街上了。你會怎麼做呢?就算是佛陀,他老人家會怎麼做呢?

禍不單行,鄰居又氣喘吁吁地來找你,說這些天國王正在開大會,所以你兒子剛剛被醫院扔到大街上,就被警察拽上了車,聽說是要遣送回鄉。你心知肚明,以鄉下赤腳醫生的醫療水平,兒子回去了必然是死路一條。你會怎麼做呢?就算是佛陀,他老人家又會怎麼做呢?

所以世俗生活很容易成為修行的阻礙,所以不結婚,不生子,沒有財產,沒有住處,如果什麼都沒有了,你還會失去什麼呢?你還會「擔心」失去什麼呢?擺脫了一切的世俗牽掛,一個人才更容易潛心修行。

有人一定會問:「出家了難道就什麼都沒有了嗎?寺院生活一樣是很社會化的呀。」是的,在很多時代里寺院都擁有大量的產業,甚至有許多至少在名義上屬於寺院公共財產的東西也已經變成了僧侶們的私有財產,一些有權有勢的僧侶甚至連奴婢都有,律宗的祖師爺道宣和尚專門規定過富有僧侶之私有財產的繼承法則。那麼,一個很現實的問題是:這算出家么?或者這樣來問:這樣的出家還有多少出家的意義呢?

在古代印度,出家不是指進入寺院過一種新形式的社會生活,而是孤身一人拋棄一切,到森林裡或者石頭縫裡找個地方進行苦修,所謂持戒也只是個人的事,沒有外界約束,全憑各人毅力。寺院是後來才出現的,佛陀就把弟子們組織成一個團體,在每年的雨季就待在一個地方不出門,稱作「雨安居」,一個很美麗的名詞。有了組織,就不再是單純的修行,而漸漸變為宗教了,宗教是一定需要社團組織的,也因為社團組織的集體生活這一新形式的需要而有了一些規章制度。從這個意義上說,出家授戒儀式就相當於新生的入學典禮,進了寺院以後要遵守的一些戒律就相當於學校的校規,寺院里也會有專門管紀律的和尚,就相當於學校里的教務主任。

好了,話說回來,無論以早期的個體修行的形式看,還是以後來的寺院生活看,維摩詰先生都算不上一個修行者。可他卻告訴我們說:出家不出家不是看那些外在形式,而是看你的心。雖有萬貫家財卻無貪念,雖有妻妾成群卻無淫慾,這才是真正的菩薩行,真正的成佛之道。

《維摩經》這裡反映了印度佛教中大乘與小乘的一個區別:小乘佛教是強烈主張出家修行的,而大乘佛教則反其道而行,尤其在大乘初期,信徒們主要都是在家的居士。所以大乘信徒可以用錢財布施,而標準的小乘信徒卻是一分錢也沒有的。

大家可以想見《維摩經》的流行不是沒有道理的,那些有家有業的人既想加入修行者的行列卻拋不下親人和家產,這下可看到一個光輝榜樣了,原來坐擁金山銀海、整天醇酒美人的大款也能成佛呀!——大家要是多讀些佛經大概就會產生這樣一種感覺:佛教什麼都是,又什麼都不是,只要你從一部經書里找出一條理論,別人就能從另一部經書里找出相反的理論。如果你們去找一位高僧來作仲裁,這位高僧很可能會說你們倆全是錯的,然後給出他自己的「唯一正確」的答案。如果你們三個都是各持己見、信仰堅定的高僧,那麼這種爭執就很可能引發一場教派分裂——事實上許多教派分裂就正是這樣形成的。一說佛陀死後的第一次教團大分裂的契機就是大家就「僧侶在化緣過程中討錢算不算犯戒」這個問題爭論不清,從此佛教就有了上座部和大眾部之分。所以對信徒來講,最好一輩子只讀一部經(許多前輩高僧也正是這麼建議的),或者只讀一部經裡邊的一部分(因為一部經裡邊也會有自相矛盾的說法,古代印度的佛教大眾部就曾經重視論而不重視經和律,原因正在於此)。我們經常看到有些念過幾天佛的人在看見別人念佛的時候開口就說人家不對,主要緣由就在這裡。況且,學問上的分歧大家還會平等商榷,信仰上的分歧是很容易固執己見的。越是信仰深、修為淺、眼界窄,就越是如此。但眼界寬了也是麻煩,一部經可以受益終生,多讀幾部就會煩惱無窮,這就必須用信念來彌合教義了。

話說回來,《維摩經》這裡在它所處的時代里給出了一個革命性的見解:出家能成佛,居家也能成佛,涅槃境界就在世俗生活當中,這是慧能禪法的一個理論源頭。由此而來的是,慧能前邊引述《維摩經》的「直心是道場,直心是凈土」,哪怕你是一個正在金山銀海、醇酒美人當中打滾的大款,只要你是依據直心行事,那這就是在家修行的佛道,就是在凈土世界裡的生活。

——這裡有一個小小的文字問題:敦煌本《壇經》是把《維摩經》里的「直心」寫作「真心」的,那兩句話也就變成了大家比較熟悉的「真心是道場」和「真心是凈土」,只是有些版本在校勘的時候依據《維摩經》把「真心」改回了「直心」。

這個文字錯誤到底是怎麼回事,或者這是不是一個文字錯誤,不大好說。也許是抄寫的人把「直」抄成了「真」;也許給慧能讀《維摩經》的人看花了眼,把「直」讀成了「真」,慧能也不識字,就這麼記下來了,等他成了老師之後學生們也不敢糾正;也許慧能是故意把「直心」改成「真心」,因為這更能強調出本心的真實無邪、無作偽、無遮掩、無執著,是佛性的直接表露——從他的一貫主張來看,最後這個解釋是很合情合理的,況且「直心」與「真心」本來也沒有多大的差別。

文字問題之後是個義理問題。從這裡來看,慧能似乎是相信中國古代的性善論的,相信「人之初,性本善」,但現代心理學家已經不會再把這個說法當真。試想一下,一顆沒有造作、沒有遮掩的心都會幹出什麼來呢?大概就要依據本能行事了。如果這個「心」不是指人類本能的話,那就是每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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