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行歷 四

五祖忽於一日,喚門人盡來。門人集訖,五祖曰:吾向汝說世人生死事大,汝等門人終日供養,只求福田,不求出離生死苦海。汝等自性迷,福田何可救汝!汝總且歸房,自看有智慧者,自取般若本性之智,各作一偈呈吾。吾看汝偈,若悟大意者,付汝衣法,稟為六代。火急急!

門人得處分,卻來各至自房,遞相謂言:我等不須呈心,用意作偈,將呈和尚。神秀上座是教授師,秀上座得法後,自可依止,請不用作。諸人息心,盡不敢呈偈。

時大師堂前有三間房廊,於此廊下,供奉欲畫楞伽變相,並畫五祖大師傳授衣法,流行後代為記。畫人盧玲看壁了,明日下手。

上座神秀思惟:諸人不呈心偈,緣我為教授師。我若不呈心偈,五祖如何得見我心中見解深淺。吾將心偈上呈五祖,求法意即善,覓祖不善,卻同凡心奪其聖位。若不呈心,終不得法。良久思惟,甚難甚難!甚難甚難!夜至三更,不令人見,遂向南廊下中間壁上,題作呈心偈,欲求於法。若五祖見偈,言此偈悟,若訪覓我。我宿業障重,不合得法。聖意難測,我心自息。秀上座三更於南廊下中間壁上,秉燭題作偈,人盡不知。偈曰:

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

神秀上座題此偈畢,歸房卧,並無人見。

五祖平旦遂喚盧供奉來,南廊下畫楞伽變。五祖忽見此偈語已,乃謂供奉曰:弘忍與供奉錢三十千,深勞遠來,不畫變相也。《金剛經》云: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不如留此偈,令迷人誦。依此修行,不墮三惡;依此修行人,有大利益。

大師遂喚門人盡來,焚香偈前。人眾入見,皆生敬心。汝等盡誦此偈者,方得見性;依[卍]此修行,即不墮落。門人盡誦,皆生敬心,喚言:善哉!

五祖遂喚秀上座於堂內,問:是汝作偈否?若是汝作,應得我法。

秀上座言:罪過!實是神秀作。不敢求祖,願和尚慈悲,看弟子有小智慧識大意否?五祖曰:汝作此偈,見即來到,只到門前,尚未得入。凡夫依此偈修行,即不墮落。作此見解,若覓無上菩提,即未可得;須入得門,見自本性。汝且去,一兩日來思惟,更作一偈來呈吾。若入得門,見自本性,當付汝衣法。秀上座去,數日作不得。

有一童子於碓坊邊過,唱誦此偈。慧能一聞,知未見性,即識大意。能問童子:適來誦者,是何言偈?童子答能曰:你不知!大師言生死事大,欲傳衣法,令門人等各作一偈來呈看,悟大意即傳衣法,稟為六代祖。有一上座名神秀,忽於南廊下書無相偈一首,五祖令諸門人盡誦。悟此偈者,即見自性;依此修行,即得出離。

慧能曰:我此踏碓八個余月,未至堂前。望上人引慧能至南廊下,見此偈禮拜;亦願誦取結來生緣,願生佛地。童子引能至南廊下,能即禮拜此偈。為不識字,請一人讀。慧能聞已,即識大意。慧能亦作一偈,又請得一解書人,於西間壁上題著,呈自本心。不識本心,學法無益;識心見性,即悟大意。慧能偈曰: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無台,佛性常清凈,何處有塵埃。

又偈曰:

心是菩提樹,身為明鏡台,明鏡本清凈,何處染塵埃。

院內徒眾,見能作此偈,盡怪。慧能卻入碓房。

五祖忽見慧能偈,即知識大意。恐眾人知,五祖乃謂眾人曰:此亦未得了。五祖夜至三更,喚慧能於堂內,說《金剛經》。慧能一聞,言下便悟。其夜受法,人盡不知,便傳頓法及衣。汝為六代祖,衣將為信。稟代代相傳法,以心傳心,當令自悟。

五祖言:慧能!自古傳法,氣如懸絲。若住此間,有人害汝,汝即須速去!

能得衣法,三更發去。五祖自送能於九江驛。登船時,便五祖處分:汝去努力!將法向南,三年勿弘此法。難去,在後弘化,善誘迷人,若得心開,汝悟無別。辭違已了,便發向南。

慧能回顧自己在馮墓山的那段日子。

有一天,弘忍把門人弟子全部召集了來,對大家發表重要講話:「佛法佛法,生死事大,可看看你們這些人,整天只惦記著求取福田,把修佛以解脫生死這個根本目的都給忘記了!你們迷失了自性,福田難道能救得了你們嗎!」

生死事大,這是禪宗和尚常常掛在嘴邊的話。前邊講過,世界是苦,人生是苦,生死輪迴是苦,快樂全是虛幻,只有痛苦才是永恆的真實,所以修佛,求的是一個解脫。可是,教義的天敵往往就是它自己的信眾。就像我在《春秋大義》題記里說的:「……正如幾乎任何一種信仰,無論是無神論的還是有神論的,無論是一神論的還是多神論的,一旦走入大眾,都只會變做同一個樣子:儀式化的偶像崇拜和一廂情願的消災祈福(而他們所祈求的往往是為教義所禁止的);幾乎任何一種思想,無論是激進的還是保守的,無論是德治的還是法治的,一旦走入專制權力,也只會變作同一個樣子。」

儀式化的偶像崇拜自有深層的心理根源,一廂情願的消災祈福至少也算是尋求有效的人生慰藉的一種手段。正是靠著這些不自覺的「愚昧」和「非理性」,人們才在這個艱難的世界裡還不算那麼艱難地存續了下來。所以,為什麼用科學、理性來反對所謂封建迷信的行為往往事倍功半甚至過大於功,是因為千百萬年來根深蒂固而又錯綜複雜的自發秩序大大超越了我們理性的能力,而且,雖然這種自發秩序往往得不到理性的正面評價,而它對於人類生活的諸多益處也常常是理性在短時間內所無法察覺的。——把道理放在自己身上:反正如果我看到信徒們燒香拜佛、求取福田,我是不會去給他們宣傳「真實的教義的」。

是呀,別看我寫的這篇東西會被人說成「剝去了佛教華美的外衣」,但這只是在理性知識的層面而言,如果在生活層面,我更願意揣著明白裝糊塗,因為我不僅是個活佛,還是一個尊重自發秩序的保守主義者。

但是,馮墓山的掌門人弘忍前輩無疑是另外的一種人,比我可要真誠多了。他老人家看著學員們越來越俗,實在看不過眼了。

別看是在佛門聖地,用這個「俗」字其實一點不錯。世人修佛,大多現實得很,燒香呀、磕頭呀、捐款呀、給佛像重塑金身呀,乃至放生行善呀,大多抱著這樣一個目的:我現在付出去的,總有一天要十倍、百倍地收回來!

——暴露在水面之上的是種種現實主義的心理,潛藏在水面之下的還有種種對群體儀式的天然渴求。如果我們剝離了這一切,真的可以還原出一個「純潔」的佛教嗎?繆勒在研究宗教問題的時候說過:「康德認為那種靠沒有道德價值的行為,靠儀式即外在的崇拜來取悅神靈的,不是宗教而是迷信。我看不需要再引用站在相反立場上的觀點了,即認為內心默禱的宗教,哪怕它在公眾生活中是積極活動的宗教,如果沒有外在的崇拜、沒有僧侶、沒有儀式,那就什麼都不是。」

其實康德認為是迷信的恰恰纔是宗教,而大家靠儀式所取悅的神靈實質上並不是什麼神靈,而只是集體意識的投射而已——這個道理是由塗爾干揭示給我們的,我在《春秋大義》里曾經詳細講過。

那麼,「純潔」的佛教首先是不可能的,即便一時可能,也不可能延續下去。哈耶克雖然不是宗教領域的專家,卻在這個問題上給出過一個非常精闢的見解:「在過去兩千年的宗教創始人中,有許多是反對財產和家庭的。但是,只有那些贊成財產和家庭的宗教延續了下來。」——順便多引一句,哈耶克緊接著的推論是:「所以,既反對財產又反對家庭(當然也反對宗教)的共產主義主張是沒有前途的。」

純潔的信念可以維繫一時,卻絕不具有延續長久的力量。信徒們需要儀式化的生活,渴求福田,這實在是人性的大勢所趨。另一方面,看看現在這位一肚子不滿的弘忍大師,批評歸批評,不過話說回來,佛門平日里可也沒少宣傳這些呀——你只要虔誠禮佛就可以獲得福田,相反地,你如果說了一些對和尚與佛法不敬的話就會遭到嚴厲的報應,等等等等。佛教發展下來,早已經改頭換面了,就算佛陀復生,恐怕也認不出這就是自己當初創立的那個教派了。

從弘忍這段話來看,追求福田已經成為佛門中的時尚,所以必須要以振聾發聵的聲音來讓大家有個清醒的認識了。弘忍所謂的「迷失了自性」,這是禪宗的一個根本理念,自性是指一切事物的真實本性,對於人類來說,自性就是每個人先天具有的本性,也就是前邊講過的佛性,佛教的全部真理都在每個人的自性當中,只不過人已經在現實世界中迷失了自性,和佛越來越遠了。

從當時的社會風氣來看,人們的心思也大多泛濫在如何求取福田之上,僧侶們的物質生活也因此而得到了空前的改善,我們會看到有錢人大量地擴建寺院、修築佛塔,給寺院捐贈田產,等等等等。對很多人來說,這是一項理想的投資——股票市場儘是泡沫,房地產市場也看不清趨勢,銀行的存款利率又一降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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