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行歷 一

慧能大師於大梵寺講堂中,升高座,說摩訶般若波羅蜜法,授無相戒。其時,座下僧尼、道俗一萬餘人,韶州刺史韋據及諸官寮三十餘人,儒士三十餘人,同請大師說摩訶般若波羅蜜法。刺史遂令門人僧法海集記,流行後代,與學道者,承此宗旨,遞相傳授,有所依約,以為稟承,說此《壇經》。

開篇是講《壇經》的緣起。慧能大師在韶州大梵寺講法授戒,韶州市長韋據讓慧能的學生法海整理聽講筆記,以使慧能的宗旨可以在以後代代相傳的時候有個依據。

但是,事情才一開始,就難免令人起疑:許多人都知道,禪宗不是講究「不立文字」么?為什麼韋據和法海他們還要如此大張旗鼓地搞一個會議紀要呢?——這事情越想就越讓人覺得矛盾:如果我要學禪,該不該去讀《壇經》呢?如果讀了,那麼,按照「不立文字」的標準來衡量,我顯然是在緣木求魚,可如果不讀《壇經》,只是找個老師來接受口傳心授,我又怎麼知道老師教的就是正確的呢?

確實,在慧能之後,尤其到了宋代,禪宗的文字越來越多,像著名的那些《景德傳燈錄》、《碧岩錄》、《五燈會元》之類的東西真沒少寫,很反諷的是,如果不是藉助於這些文字,我們又該從哪裡來了解禪宗呢?

鈴木大拙曾經作過一個很詭辯式的調和之論:「不立文字」當然是對的,但是,要理解「不立文字」,就必然需要很多文字。

鈴木前輩這個說法當初真把我給唬住了,後來有一天突然想到:如果按照這個邏輯,是不是還可以說:戒酒當然是應該的,但要真正理解戒酒的意義,就需要喝很多酒;或者,戒色當然是應該的,但要真正理解戒色的意義,就需要荒淫無度?!

這道理細想一想倒也不錯:只有酗過酒的人才知道酒的危害,只有縱慾過度的人才更容易體會到「女人不過如此」的真理。是的,對於一個愛吃蘋果的人來說,戒掉蘋果癮的一個有效方法就是狂吃蘋果以至於吃傷,下半輩子只要一想起蘋果就立刻嘔吐。——駭人的是,這個邏輯曾經真的成為某些佛門宗派的修行理論。

進一步的問題是:如果「不立文字」,那語言要不要立?假如唐朝時候就有錄音、錄像設備,慧能會不會拒絕呢?

——如果這問題不是我問的,而是別人來問我的,我會按照禪宗歷代祖師打機鋒的風格這樣回答:「今天天氣哈哈哈」,或者詩意一些地說:「雲在青天水在瓶」,或者什麼話都不說,只是高深莫測地伸出一根食指。但既然問題是我自己問的,還是老實一些,按照普通人的邏輯好了。湯用彤曾舉了四個例子來證實「禪宗史傳之妄」,首先就把所謂「秘密相傳,不立文字」給擊破了,更推測說是慧能一系的後學們給自己爭正統,因為慧能是文盲,這才量身定做了這個「不立文字」的傳說。

不過話說回來,就算僅僅按照慧能的一貫教導來看,所謂「不立文字」也不應該簡單理解為不寫文字或不留文字,而是不拘泥於文字、不執著於文字。我們現在有個常用的成語叫「一知半解」,這就是從禪宗來的,原話是「一知二解」,意思是說拘泥於文字的知解瑣碎而膚淺,不好不好。

所以呢,韋據讓法海作的會議紀要可以記、也可以不記,大家可以讀、也可以不讀,讀的時候也犯不上死較真(像我這樣)。

我自己恰好像是一個反面典型,但是,如果不是這樣較真的話,恐怕又想不通這個「不該較真」的道理,也會把「不立文字」作簡單的字面理解了。

這是不是很辨證呢?是不是很像《老子》所謂的「道可道,非常道」的感覺呢?《壇經》成書的過程是不是也像是傳說中老子騎青牛出函谷關被關尹逼著而寫下五千言呢?——這些問題如果匯總起來,如果再追問一步,就很容易變成這樣一個新問題:這到底還是佛教么?!

的確,這樣一想,禪宗的確不像佛教。麻天祥有過這樣一個論斷:「禪宗之禪,是中國僧人和學者,藉助創造性翻譯,而實現的創造性思維。它建立的基礎是中國的庄、老,而不是印度的佛教和婆羅門。是借佛教之軀,而賦庄、老之魂。它不是一種信仰,而是建立在對自心體認基礎上的辨證思維。」一言以蔽之,則是:「禪宗思想是大眾化的老莊哲學。」

這說法有些過激,在很大程度上否定了禪宗的佛學傳統,而這些佛學傳統有些又可以追溯到古印度的一些流行思想,但麻先生這麼說也不是全無道理。話說回來,關於「不立文字」《壇經》明確載有慧能的觀點——慧能說:「有些人提倡不立文字,真要這樣的話人就別說話好了,因為說話也就是在使用文字嘛。」看來「不立文字」居然是這位禪宗祖師爺明確反對的,呵呵,那我就放心大膽地寫下去了。

對「不立文字」還有一種解釋,這是慧能的徒孫馬祖道一說的——慧能一系的禪宗真正宗風大振就是在馬祖道一的時候。馬祖說:「我們禪宗人士但凡說點兒什麼,走的都是提婆老前輩的路線。」

提婆是誰呢?他是一位印度高僧,是大宗師龍樹的高徒。這師徒倆都是學問精深、能言善辯的人,平生最大的愛好就是四處出擊,尋找各種所謂「外道」去辯論,當然,這些外道也包括佛教內部的不同宗派。印度的宗教界歷來都有辯難的傳統,比我們中國的百家爭鳴還要熱鬧和激烈得多。他們不但互相著書立說攻擊對手,還常常短兵相接、當場較量。理越辯越明,所以印度的宗教思想和哲學思想都那麼發達。當時的情形就像武俠小說里的世界一樣,無數山頭、無數宗派,高手行跡遍天下,半年之間連敗多少派的宗師,挑了多少個山頭,正邪不兩立,一戰定輸贏,等等等等……反正你把武俠小說里的練功和決鬥替換成修行和辯論就行了。

龍樹這一輩子,雪山訪名師,龍宮得寶藏(這都是真的),遍閱經典,加之天資極高,出世之後打遍天下無敵手,威震當世。提婆本來也是個高手,久聞龍樹大名,找上門去要和龍樹單挑,結果發現龍樹高出自己太多,於是便拜在了龍樹門下。

這位提婆潛心學藝,進境一日千里,這一天聽說某地佛教衰弱、外道盛行,就向師父請命,要下山去蕩平外道。龍樹知道敵人勢大,高手如雲,對徒弟不大放心,但看徒弟執意要去,也不好挫了他的熱情。於是,龍樹先把提婆留了幾天,在這幾天里龍樹施展各派武功與提婆過招,眼看著無論是少林金剛指還是武當太極劍都收拾提婆不下,這才放心讓提婆下山。

提婆這一去,就好像張無忌現身光明頂,六大派無論多少高手全都敗在了他的手下。這只是提婆戰鬥生涯的開始,在辯論一途上,他真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比龍樹的殺傷力更大,所過之處,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提婆就算著書,也全是進手招數,像什麼《破華山氣宗》、《破大理一陽指》、《破全真劍法》……這就有點兒奇怪了,一般人著書都是有破有立,就算破敵無數的龍樹也多有自己的立論,而提婆卻只破不立,就像一位打遍天下無敵手的大俠把各門各派的武功都破了一個遍,卻從來沒有創立過自己的獨門武功,也不開山立派。提婆的一生就遵循著這樣的兩大原則,一是「只破不立」,二是「不立自宗」。

話說回來,馬祖道一所謂的走提婆老前輩的路線,說的就是這個「只破不立」,也就是說,禪宗講「不立文字」,這個「立」是和「破」相對而言的那個「立」。大家都知道禪宗有著多如牛毛的機鋒棒喝,還有燒佛像的、罵佛祖的,這種種稀奇古怪的招式歸根到底就是一個字——「破」。他們不會直接告訴弟子佛法是怎麼回事,也就是不作「立」論,卻常以荒謬怪誕的方式來「破」掉弟子們的錯誤認識。——這就是「不立文字」的馬祖版解釋。

當然,這種教學方法都是慧能的徒子徒孫們搞出來的,慧能講話還是規規矩矩、有破有立,說的大多都是能讓普通人聽懂的話。

禪宗「不立文字」的淵源究竟何在呢?前邊湯用彤前輩講到這是慧能徒子徒孫的偽造。偽造歸偽造,這種思想在印度就早有淵源的。

還是龍樹和提婆師徒兩個。佛教早有所謂「二諦」的說法,龍樹在他著名的《中論》里以新的眼光審查舊說,說佛陀講的話分為兩類,一類是「俗諦」,一類是「真諦」(真諦這個常用詞就是從這兒來的)。這一對概念各宗各派都有很複雜的解釋,掛一漏萬而言,所謂俗諦,就是可以用語言表達的知識,是普通人可以靠著常識來理解的,是世俗真理;所謂真諦,是終極真理,更多地要依靠「現觀」才能獲得。——龍樹說的「現觀」,大體上就是神秘的直覺和般若智慧。俗諦並不是終極真理,真諦才是,我們要追求的就是佛法的真諦。

那佛陀為什麼還要講俗諦呢?龍樹解釋說:俗諦是達到真諦的一個必要途徑。按照邏輯語言來說,俗諦是達到真諦的必要而不充分的條件。所以龍樹強調所謂「中道」,既不能偏重俗諦,也不能放棄俗諦直達真諦。——我們中國人可以用不偏不倚的「中庸」來理解「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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