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翠魚水煮,七種液體

我問小白,當他站在東單街頭,兜里揣著厚實的黑皮錢包,裡面塞腫墨綠色的美金和七張不同品種花花綠綠的信用卡,他是不是感覺如同帶著一把裝滿子彈的五四式手槍,站在兩千五百年前燕國首都薊的中心廣場,想誰就是誰,想怎麼樣就怎麼樣,陽具象革命英雄紀念碑一樣潔白俊朗高大明亮,晝夜挺直。

小白說:「呵呵,呵呵。」

我是在我老姐的錢包里第一次看到傳說中的美國綠卡,其實綠卡不是綠的,是深棕色的,印著我老姐的照片,比較真實的那種。

我是在小白的錢包里第一次看到那麼多張信用卡,花花綠綠金光銀光,好看,我一張卡也沒有,我有個工商銀行的紙存摺,在銀行營業部列印流水單,從來沒見過大於一百的數字。小白將信用卡一張張從錢包里拿出來,然後一張張告訴我:「這張是花旗銀行的VISA卡,跑到哪兒的大商店大酒樓都能用。這張是美洲銀行的MASTER卡,也是跑到哪兒的大商店大酒樓都能用。他們常常在不同時候舉行不同的促銷活動,所以兩張都要有,佔兩邊的便宜。這張是Discover卡,基本到哪兒都不能用,但是你自己可以挑卡片的圖案,比如美國國旗啊、聖誕老人啊、你喜歡的美女啊,你媽媽你爸爸你女朋友的照片啊,而且一旦能用,每花一百塊美金它返還給你幾個美分現金,關鍵是,你一旦申請到了,就沒有辦法退,你打電話過去,普通接線員不能受理,她們給你轉到客戶經理,你至少要等半個小時,然後才能和客戶經理說話,客戶經理通常都是印度人,通常她說話你聽不懂,通常她會解釋這個卡的各種好處,警告你如果退卡,男的有得陰莖癌的危險,女的有得陰道炎的危險,說話方式和你和辛荑很象,如果你繼續堅持一定要退,三秒鐘沉默,電話就斷掉了,我打算管小紅要張她的藝術照,做成DISCOVER卡,放在錢包里,反正退不掉,就當壓塑照片用。這張是VISA和西北航空公司的聯名卡,你消費刷卡,同時可以積累航空里程,里程多了,你可以換一張免費機票,但是一般來說,你忍住不刷卡省下的錢足夠買一百張機票。這張是DINER』S CLUB的卡,吃飯用的,去餐館,特別高級的餐館,沒有這張卡不讓進門,但是實際上,基本沒用,你手上攥著美金,基本都讓你進去。這張是Barns & Noble書店和MASTER的聯名卡,有了這張卡,可以坐在書店的地板上看書,沒有人有權力趕你走。這張卡是Ameri Express卡,有個戰士戴個頭盔,世界上最早的信用卡,最初都是給最富有的人,拿出來的時候,周圍知道這個背景的人都會用另外一隻眼睛看你。

後來Ameri Express出了一個子品牌Optima,開始發給青年人。我這張是正牌Ameri Express卡,我爸爸的附屬卡,也就是說我花錢,他需要每月月初付賬,我不用管,呵呵。」我想起老流氓孔建國,他有個大本子,土灰色,封面紅字「工作手冊」,下面兩道紅線,可以填名字或者日期或者課目。孔建國的本子里夾了七張女人的照片,大小各異,孔建國號稱都和他有關係,讓我和劉京偉和張國棟以後在街面上遇見,不要上手,畢竟曾經是師娘。孔建國有次一張一張講過來,用了很少的辭彙:「這個,清通,敢睡,忘憂。

這個,簡要,屄緊,事少。這個,話癆,速濕,會叫。這個,另類,發黑,口好。這個,大氣,腿細,毛密。這個,聰明,腰細,反插。

這個,卓朗,臀撅,耐久。」對於我,孔建國的話比小白的話,好懂多了。我還想起柳青,是柳青第一次教導我如何喝紅酒。我們已經隔了很久沒有見面,柳青穿了套男式西裝,盤著的頭髮散下來,比兩年前削短了很多,側身站在七樓自習教室的門口,隔了半分鐘,我抬眼看見。柳青說:「出差到香港,在太子大廈找老裁縫做了一身西裝,穿上之後覺得半男半女但是很帥,忽然想起你。既然穿了西裝,去吃西餐吧,還有另外一個朋友也去。」我們去了王府井北邊東廠衚衕附近一個叫凱旋門的法國餐廳,端盤子的都是男的,柳青教導我說,高級西餐館子最大的特徵之一就是端盤子的都是男的,更高級的西餐館子,端盤子的都是「玻璃」。我點頭,反正我不懂,柳青說什麼就是什麼。柳青那個朋友也點頭,他也穿了西裝,不象男的也不象女的,象個胖子。我們互相介紹,我說我是學醫的,婦科。

他說,他懂,呵呵。他說他是做商業的,文化投資,儒商。我說,不懂。他說,他原來是做林業的,後來商業運作成功轉型到能源領域,後來全球大勢和中國經濟持續穩定提升,他很快完成了原始積累,很快掙了沒數的錢,很快體會到了中年危機:知道了自己的斤兩,這輩子,知道有些東西一定做不到,比如比比爾蓋茨還富,已經絕望,有些東西一定做得到,比如搗鼓搗鼓掙幾個億,但是已經做過了,已經不再刺激,之後三四十年做什麼?到五台山睡了三天之後,離婚之後,決定做文化,文化是最沒有止境的東西,手機鏈上拴塊老玉,決定做新中國第一代儒商。柳青說,更通俗易懂的版本是這樣的,儒商原來是山西的,他爸和他叔叔窮得共用一個女人,他原來承包了村邊上的兩個山頭,打算種山楂果樹,一鎬頭下去挖出了煤,就做了運煤的,錢很快堆起來,不想讓人看死他是個挖煤的,又喜歡小明星,雇了兩個沒進成投資銀行和諮詢公司的MBA和兩個過氣導演,開了一個投資公司,報亭天天讀文學雜誌看哪個小說可以拍電影電視劇,八大藝術院校附近到處看哪個姑娘可以拉來培養成明星。那個朋友說:「呵呵,是啊是啊,最難的是培養一個民族的精神,有了錢不一定有文化,但是有了文化,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就有了長期的希望和基礎。最近有個寫東西的,說寫了個八十集電視連續劇,說這是第一季,如果投資拍,一定火,火了之後,觀眾逼著,連著拍八十季,推著進世界紀錄。還說女主角都找好了,他女朋友。我看了劇本,夠神的,深情。女的說,你如果不信,我把心給你掏出來。男的說,不信。女的扒開乳房和肋骨就把心掏出來了,帶著血在跳動,真是牛屄啊,我真服了。那個女主角候選,大方極了,在天安門前,我說,裝個夢露,女主角候選二話不說就撩裙子,這麼敬業,能拍不好嗎?我真服了。但是最後,他們漏餡了,露怯了,他們說,保證掙錢,我說,靠,騙誰啊,保證掙錢我拍什麼啊,我們是做文化投資的啊,我是儒商啊!」凱旋門餐廳的酒單法文英文雙語,法文我一個都不認識,英文每個字母都認識,合在一起,一個詞都不認識。柳青教導我,中國產的紅酒,都是垃圾,越有名氣,越垃圾,垃圾場的面積巨大而已,然後挑了瓶澳洲的紅酒,說,新世界的酒,物超所值。男服務員戴了個眼鏡,當著我們面兒麻利地擰開軟木塞子,給瓶子圍了塊深紅色的抹布,單獨給柳青面前的杯子倒了一口,柳青右手大拇指和中指夾住杯底,傾斜酒杯,襯著她的白襯衣左袖口,看酒的顏色,輕輕搖晃,那口紅酒上下浮動,在杯壁留下微微鼓起的暗紅色,觀察杯壁上的痕迹,鼻子插進杯口,頓五秒,拔出,深深一口進嘴,漱口,並不出聲,停五秒,目微合做陶醉狀,大口咽下,閉目做更陶醉狀,最後說一聲,好,於是男服務員給我們依次倒酒。等男服務員走了,柳青一一教導,每個動作的目的,看什麼,聽什麼,聞什麼,舌頭尖、側、根各品嘗和觸摸什麼,說閉上眼睛,嘗到藍莓、紅莓、黑莓的味道,聞到雨後澳大利亞森林的松柏香,說,這是功夫,她花錢、花時間學來的,現在免費教給我們兩個。在全過程中,儒商朋友一直半張著嘴、鼻毛閃爍,我一直大睜著眼、睫毛閃爍,彷彿在《診斷學》課上聽老師講如何在不同肋骨間隙聽病人的心音,如果病人乳房太大妨礙聽音如何撥挪到一邊。喝之前,我問柳青,如果她對男服務員不說好,這瓶開了的酒還算我們錢嗎?是不是男服務員晚上下班自己喝了?你說如果我們只要三杯免費的冰水,服務員會讓我們一直坐這兒嗎,還會端免費麵包上來嗎?柳青沒搭茬兒,問我,她穿西裝好看嗎,說,如果我覺得好看,她就再去做兩套。我說,不懂啊。儒商朋友說,好看,好看。永井荷風說,男人的人生,三樂,讀書,婦人,飲酒。你每期《收穫》都看,品紅酒,又是這樣美麗的女人,人生三樂合一啊。我看了那個男服務員一眼,那個男服務員也看了我一眼。我明白他是幹什麼的,我估計他不明白我是幹什麼的。

「你一美金在中國當十塊錢人民幣花,而在美國,一美金買不了一塊錢人民幣在中國能買的東西,舉例說吧,幫助你理解,你一百美金在美國睡不了一個姑娘,但是在中國你可以睡十個姑娘,你是不是覺得自己的陽具毫無道理地長大了十倍?」

小白說:「呵呵,呵呵。」

小白揣著他裝著七張信用卡和上千美金的錢包走在東單的馬路上,我和辛荑一左一右稍稍靠後保護著小白,想像著書包里藏著的菜刀嘹亮,想像著我們在護送一個剛從支行出來的分行提款員,周圍衚衕里或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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