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鎖記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我們也許沒趕上看見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輕的人想著三十年前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雲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球,陳舊而迷糊。老年人回憶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歡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圓、白;然而隔著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帶點淒涼。

月光照到姜公館新娶的三奶奶的陪嫁丫鬟鳳簫的枕邊。鳳簫睜眼看了一看,只見自己一隻青白色的手擱在半舊高麗棉的被面上,心中便道:「是月亮光麼?」鳳簫打地鋪睡在窗戶底下。那兩年正忙著換朝代,姜公館避兵到上海來,屋子不夠住的,因此這一間下房裏橫七豎八睡滿了底下人。

鳳簫恍惚聽見大床背後有悉悉率率的聲音,猜著有人起來解手,翻過身去,果見布簾子一掀,一個黑影趿著鞋出來了,約摸是伺候二奶奶的小雙,便輕輕叫了一聲「小雙姐姐」。小雙笑嘻嘻走來,踢了踢地下的褥子道:「吵醒了你了。」她把兩手抄在青蓮色舊綢夾襖裏,下面繫著明油綠袴子。鳳簫伸手捻了捻那袴腳,笑道:「現在顏色衣服不大有人穿了。下江人時興的都是素淨的。」小雙笑道:「你不知道,我們家哪比得旁人家?我們老太太古板,連奶奶小姐們尚且做不得主呢,何況我們丫頭?給什麼,穿什麼——一個個打扮得莊稼人似的!」她一蹲身坐在地鋪上,揀起鳳簫腳頭一件小襖來,問道:「這是你們小姐出閣,給你們新添的?」鳳簫搖頭道:「三季衣裳,就只外場上看見的兩套是新製的,餘下的還不是拿上頭人穿剩下的貼補貼補!」小雙道:「這次辦喜事,偏趕著革命黨造反,可委屈了你們小姐!」鳳簫嘆道:「別提了!就說省儉些罷,總得有個譜子!也不能太看不上眼了。我們那一位,嘴裡不言語,心裡豈有不氣的?」小雙道:「也難怪三奶奶不樂意。你們那邊的嫁妝,也還湊合著,我們這邊的排場,可太淒慘了。就連那一年娶咱們二奶奶,也還比這一趟強些!」鳳簫愣了一愣道:「怎麼?你們二奶奶……」

小雙脫下了鞋,赤腳從鳳簫身上跨過去,走到窗戶跟前,笑道:「你也起來看看月亮。」鳳簫一骨碌爬起身來,低聲問道:「我早就想問你了,你們二奶奶……」小雙彎腰拾起那件小襖來替她披上了,道:「仔細招了涼。」鳳簫一面扣鈕子,一面笑道:「不行,你得告訴我!」小雙笑道:「是我說話不留神,闖了禍!」鳳簫道:「咱們這都是自家人了,幹嘛這麼見外呀?」小雙道:「告訴你,你可別告訴你們小姐去!咱們二奶奶家裏是開蔴油店的。」鳳簫喲了一聲道:「開蔴油店!打哪兒想起的?像你們大奶奶,也是公侯人家的小姐,我們那一位雖比不上大奶奶,也還不是低三下四的人——」小雙道:「這裡頭自然有個緣故。咱們二爺你也見過了,是個殘廢。做官人家的女兒誰肯給他?老太太沒奈何,打算替二爺置一房姨奶奶,做媒的給找了這曹家的,是七月裏生的,就叫七巧。」鳳簫道:「哦,是姨奶奶。」小雙道:「原是做姨奶奶的,後來老太太想著,既然不打算替二爺另娶了,二房裏沒個當家的媳婦,也不是事,索性聘了來做正頭奶奶,好教她死心塌地服侍二爺。」

鳳簫把手扶著窗檯,沉吟道:「怪道呢!我雖是初來,也瞧料了兩三分。」小雙道:「龍生龍,鳳生鳳,這話是有的。你還沒聽見她的談吐呢!當著姑娘們,一點忌諱也沒有。虧得我們家一向內言不出,外言不入,姑娘們什麼都不懂。饒是不懂,還臊得沒處躲!」鳳簫噗嗤一笑道:「真的?她這些村話,又是從哪兒聽來的?就連我們丫頭——」小雙抱著胳膊道:「蔴油店的活招牌,站慣了櫃台,見多識廣的,我們拿什麼去比人家?」鳳簫道:「你是她陪嫁來的麼?」小雙冷笑說:「她也配!我原是老太太跟前的人,二爺成天的吃藥,行動都離不了人,屋裏幾個丫頭不夠使,把我撥了過去。怎麼著?你冷哪?」鳳簫搖搖頭。小雙道:「瞧你縮著脖子這嬌模樣兒!」一語未完,鳳簫打了個噴嚏,小雙忙推她道:「睡罷!睡罷!快渥一渥。」鳳簫跪了下來脫襖子,笑道:「又不是冬天,哪兒就至於凍著了?」小雙道:「你別瞧這窗戶關著,窗戶眼兒裏吱溜溜的鑽風。」

兩人各自睡下。鳳簫悄悄地問道:「過來了也有四五年了罷?」小雙道:「誰?」鳳簫道:「還有誰?」小雙道:「哦,她,可不是有五年了。」鳳簫道:「也生男育女的——倒沒鬧出什麼話柄兒?」小雙道:「還說呢!話柄兒就多了!前年老太太領著合家上下到普陀山進香去,她做月子沒去,留著她看家。舅爺腳步兒走得勤了些,就丟了一票東西。」鳳簫失驚道:「也沒查出個究竟來?」小雙道:「問得出什麼好的來?大家面子上下不去!那些首飾左不過將來是歸大爺二爺三爺的。大爺大奶奶礙著二爺,沒好說什麼。三爺自己在外頭流水似的花錢。欠了公帳上不少,也說不響嘴。」

她們倆隔著丈來遠交談。雖是極力地壓低了喉嚨,依舊有一句半句聲音大了些,驚醒了大床上睡著的趙嬤嬤,趙嬤嬤喚道:「小雙。」小雙不敢答應。趙嬤嬤道:「小雙,你再混說,讓人家聽見了,明兒仔細揭你的皮!」小雙還是不做聲。趙嬤嬤又道:「你別以為還是從前住的深堂大院哪,由得你瘋瘋顛顛!這兒可是擠鼻子擠眼睛的,什麼事瞞得了人?趁早別討打!」屋裏頓時鴉雀無聲。趙嬤嬤害眼,枕頭裏塞著菊花葉子,據說是使人眼目清涼的。她欠起頭來按了一按髻上橫綰的銀簪,略一轉側,菊葉便沙沙作響。趙嬤嬤翻了了身,吱吱格格牽動了全身的骨節,她唉了一聲道:「你們懂得什麼!」小雙與鳳簫依舊不敢接嘴。久久沒有人開口,也就一個個的朦朧睡去了。

天就快亮了。那扁扁的下弦月,低一點,低一點,大一點,像赤金的臉盆,沉了下去。天是森冷的蟹殼青,天底下黑魆魆的只有些矮樓房,因此一望望得很遠。地平線上的曉色,一層綠,一層黃,又一層紅,如同切開的西瓜——是太陽要上來了。漸漸馬路上有了小車與塌車轆轆推動,馬車蹄聲得得。賣豆腐花的挑著坦子悠悠吆喝著,只聽見那漫長的尾聲:「花……嘔!花……嘔!」再去遠些,就只聽見「哦……嘔!哦……嘔!」

屋子裏丫頭老媽子也起身了,亂著開房門,打臉水,疊鋪蓋,掛帳子,梳頭。鳳簫伺候三奶奶蘭仙穿了衣裳,蘭仙湊到鏡子前面仔細望了一望,從腋下抽出一條水綠灑花湖紡手帕,擦了擦鼻翅上的粉,背對著床上的三爺道:「我先去替老太太請安罷。等你,準得誤了事。」正說著,大奶奶玳珍來了,站在門檻上笑道:「三妹妹,咱們一塊兒去。」蘭仙忙迎了出去道:「我正擔心著怕晚了,大嫂原來還沒上去。二嫂呢?」玳珍笑道:「她還有一會兒耽擱呢。」蘭仙道:「打發二哥吃藥?」

玳珍四顧無人,便笑道:「吃藥還在其次——」她把大拇指抵著嘴唇,中間的三個指頭握著拳頭,小指頭翹著,輕輕地「噓」了兩聲。蘭仙詫異道:「兩人都抽這個?」玳珍點頭道:「你二哥是過了明路的,她這可是瞞著老太太的,叫我們夾在中間為難,處處還得替她遮蓋遮蓋。其實老太太有什麼不知道?有意的裝不曉得,照常地派她差使,零零碎碎給她罪受,無非是不肯讓她抽個痛快罷了。其實也是的,年紀輕輕的婦道人家,有什麼了不得的心事,要抽這個解悶兒?」

玳珍蘭仙手挽手一同上樓,各人後面跟著貼身丫鬟,來到老太太臥室隔壁的一間小小的起坐間裏。老太太的丫頭榴喜迎了出來,低聲道:「還沒醒呢。」玳珍抬頭望了望掛鐘,笑道:「今兒老太太也晚了。」榴喜道:「前兩天說是馬路上人聲太雜,睡不穩。這現在想是慣了,今兒補足了一覺。」

紫榆百齡小圓桌上鋪著紅氈條,二小姐姜雲澤一邊坐著,正拿著小鉗子磕核桃呢,因丟下了站起來相見。玳珍把手搭在雲澤肩上,笑道:「還是雲妹妹孝心,老太太昨兒一時高興,叫做糖核桃,你就記住了。」蘭仙玳珍便圍著桌子坐下了,幫著剝核桃衣子。雲澤手酸了,放下了鉗子,蘭仙接了過來。玳珍道:「當心你那水蔥似的指甲,養得這麼長了,斷了怪可惜的!」雲澤道:「叫人去拿金指甲套子去。」蘭仙笑道:「有這些麻煩的,倒不如叫他們拿到廚房裏去剝了!」

眾人低聲說笑著,榴喜打起簾子,報道:「二奶奶來了。」蘭仙雲澤起身讓坐,那曹七巧且不坐下,一隻手撐著門,一隻手撐了腰,窄窄的袖口裏垂下一條雪青洋縐手帕,身上穿著銀紅衫子,蔥白線香滾,雪青閃藍如意小腳袴子,瘦骨臉兒,朱口細牙,三角眼,小山眉,四下裏一看,笑道:「人都齊了。今兒想必我又晚了!怎怪我不遲到——摸著黑梳的頭!誰教我的窗戶衝著後院子呢?單單就派了那麼間房給我,橫豎我們那位眼看是活不長的,我們淨等著做孤兒寡婦了——不欺負我們,欺負誰?」玳珍淡淡的並不介面,蘭仙笑道:「二嫂住慣了北京的屋子,怪不得嫌這兒憋悶得慌。」雲澤道:「大哥當初找房子的時候,原該找個寬敞些的,不過上海像這樣的,只怕也算敞亮的了。」蘭仙道:「可不是!家裏人實在多,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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