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玫瑰與白玫瑰

振保的生命裏有兩個女人,他說一個是他的白玫瑰,一個是他的紅玫瑰。一個是聖潔的妻,一個是熱烈的情婦——普通人向來是這樣把節烈兩個字分開來講的。

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飯黏子,紅的卻是心口上一顆硃砂痣。在振保可不是這樣的。他是有始有終,有條有理的。他整個地是這樣一個最合理想的中國現代人物,縱然他遇到的事不是盡合理想的,給他自己心問口,口問心,幾下子一調理,也就變得彷彿理想化了,萬物各得其所。

他是正途出身,出洋得了學位,並在工廠實習過,非但是真才實學,而且是半工半讀赤手空拳打下來的天下。他在一家老牌子的外商染織公司做到很高的位置。他太太是大學畢業的,身家清白,面目姣好,性格溫和,從不出來交際。一個女兒才九歲,大學的教育費已經給籌備下了。事奉母親,誰都沒有他那麼周到;提拔兄弟,誰都沒有他那麼經心;辦公,誰都沒有他那麼火爆認真;待朋友,誰都沒有他那麼熱心,那麼義氣,克己。他做人做得十分興頭;他是不相信有來生的,不然他化了名也要重新來一趟。——一般富貴閒人與文藝青年前進青年雖然笑他俗,卻都不嫌他,因為他的俗氣是外國式的俗氣。他個子不高,但是身手矯捷。晦暗的醬黃臉,戴著黑邊眼鏡,眉目五官的詳情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但那模樣是屹然;說話,如果不是笑話的時候,也是斷然。爽快到極點,彷彿他這人完全可以一目了然的,即使沒有看準他的眼睛是誠懇的,就連他的眼鏡也可以作為信物。

振保出身寒微,如果不是他自己爭取自由,怕就要去學生意,做店夥,一輩子生死在一個愚昧無知的小圈子裏。照現在,他從外國回來做事的時候,是站在世界之窗的窗口,實在很難得的一個自由的人,不論在環境上,思想上。普通人的一生,再好些也是「桃花扇」,撞破了頭,血濺到扇子上,就這上面略加點染成為一枝桃花。振保的扇子卻還是空白,而且筆酣墨飽,窗明幾淨,只等他落筆。

那空白上也有淡淡的人影子打了底子的,像有一種精緻的仿古信箋,白紙上印出微凹的粉紫古裝人像。——在妻子與情婦之前還有兩個不要緊的女人。

第一個是巴黎的一個妓女。

振保學的是紡織工程,在愛丁堡進學校。苦學生在外國是看不到什麼的,振保回憶中的英國只限於地底電車,白煮捲心菜,空白的霧,餓,饞。像歌劇那樣的東西,他還是回國之後才見識了上海的俄國歌劇團。只有某一年的暑假裡,他多下了幾個錢,勻出點時間來到歐洲大陸旅行了一次。道經巴黎,他未嘗不想看看巴黎的人有多壞,可是沒有內幕的朋友領導——這樣的朋友他結交不起,也不願意結交——自己闖了去呢,又怕被人欺負,花錢超過預算之外。

在巴黎這一天的傍晚,他沒事可做,提早吃了晚飯,他的寓所在一條僻靜的街上,他步行回家,心裡想著:「人家都當我到過巴黎了。」未免有些悵然。街燈已經亮了,可是太陽還在頭上,一點一點往下掉,掉到那方形的水門汀建築的房頂上,再往下掉,往下掉,房頂上彷彿雪白地蝕去了一塊。振保一路行來,只覺荒涼。不知誰家宅第家裏有人用一隻手指在那裏彈鋼琴,一個字一個字撳下去,遲慢地,彈出聖誕節讚美詩的調子,彈了一隻又一隻。聖誕夜的聖誕詩自有它的歡愉氣氛,可是在這暑天的下午,在靜靜曬滿了太陽的長街上,太不是時候了,就像是亂夢顛倒,無聊得可笑。振保不知道為什麼,竟不能忍耐這一隻指頭彈出的鋼琴。

他加緊了步伐往前走,袴袋裏的一隻手,手心在出汗。他走得快了,前面的一個黑衣婦人倒把腳步放慢了,略略偏過頭來瞟了他一眼。她在黑纍絲紗底下穿著紅襯裙。他喜歡紅色的內衣。沒想到這種地方也有這等女人,也有小旅館。

多年後,振保向朋友們追述到這一檔子事,總帶著點愉快的哀感打趣自己,說:「到巴黎之前還是個童男子呢!該去憑弔一番。」回想起來應當是很浪漫的事了,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浪漫的一部份他倒記不清了,單揀那惱人的部份來記得。外國人身上往往比中國人多著點氣味,這女人自己老是不放心,他看見她有意無意抬起手臂來,偏過頭去聞一聞。衣服上,胳肢窩裏噴了香水,賤價的香水與狐臭與汗酸氣混合了,是使人不能忘記的異味。然而他最討厭的還是她的不放心。脫了衣服,單穿件襯裙從浴室裏出來的時候,她把一隻手高高撐在門上,歪著頭向他笑,他知道她又下意識地聞了聞自己

這樣的一個女人。就連這樣的一個女人,他在她身上花了錢,也還做不了她的主人。和她在一起的三十分鐘是最羞恥的經驗。

還有一點細節是他不能忘記的。她重新穿上衣服的時候,從頭上套下去,套了一半,衣裳散亂地堆在兩肩,彷彿想起了什麼似的,她稍微停了一停。這一剎那之間他在鏡子裏看到她。她有很多的蓬鬆的黃頭髮,頭髮緊緊繃在衣裳裡面,單露出一張瘦長的臉,眼睛是藍的罷,但那點藍都藍到眼下的青暈裏去了,眼珠子本身變了透明的玻璃球。那是個森冷的,男人的臉,古代的兵士的臉。振保的神經上受了很大的震動。

出來的時候,街上還有太陽,樹影子斜斜臥在太陽影子裏。這也不對,不對到恐怖的程度。

嫖,不怕嫖得下流,隨便,骯髒黯敗。越是下等的地方越有鄉土氣息。可是不像這樣。振保後來每次覺得自己嫖得精刮上算的時候便想起當年在巴黎,第一次,有多麼傻。現在他是他的世界裡的主人。

從那天起振保就下了決心要創造一個「對」的世界,隨身帶著。在那袖珍世界裡,他是絕對的主人。

振保在英國住久了,課餘東奔西跑找了些小事做著,在工場實習又可以拿津貼,用度寬裕了些,因也結識了幾個女朋友。他是正經人,將正經女人與娼妓分得很清楚。可是他同時又是個忙人,談戀愛的時間有限,因此自然而然的喜歡比較爽快的對象。愛丁堡的中國女人本就寥寥可數,內地來的兩個女同學,他嫌過於矜持做作,教會派的又太教會派了。現在的教會畢竟是較近人情了,很有些漂亮人物點綴其間,可是前十年的教會,那些有愛心的信徒們往往是不怎麼可愛的,活潑的還是幾個華僑。若是雜種人,那比華僑更大方了。

振保認識了一個名叫玫瑰的姑娘,因為是初戀,所以他把以後的兩個女人都比作玫瑰。這玫瑰的父親是體面的商人,在南中國多年,因為一時的感情作用,娶了個廣東女子為妻,帶了她回國。現在那太太大約還在那裏,可是似有如無,等閒不出來應酬。玫瑰進的是英國學校,就為了她是不完全的英國人,她比任何英國人還要英國化。英國的學生是一種瀟灑的漠然。對於最要緊的事尤為瀟灑,尤為漠然。玫瑰是不是愛上了他,振保看不大出來,他自己是有點著迷了。兩人都是喜歡快的人,禮拜六晚上,一晚跑幾個舞場。不跳舞的時候,坐著說話,她總像是心不在焉,用幾根火柴棒設法頂起一隻玻璃杯,要他幫忙支持著。玫瑰就是這樣,頑皮的時候,臉上有一種端凝的表情。她家裏養著一隻芙蓉鳥,鳥一叫她總算它是叫她,急忙答應一聲:「啊,鳥兒?」踮起腳背著手,仰臉望著鳥籠。她那棕黃色的臉,因為是長圓形的,很像大人樣,可是這時候顯得很稚氣。大眼睛望著籠中鳥。眼睜睜的。眼白發藍。彷彿望到極深的藍天裏去。

也許她不過是個極平常的女孩子。不過因為年輕的緣故,有點什麼地方使人不能懂得。也像那隻鳥,叫這麼一聲。也不是叫哪個人,也沒叫出什麼來。

她的短裙子在膝蓋上面就完了,露出一雙輕巧的腿,精緻得像櫥窗裏的木腿,皮色也像刨光油過的木頭。頭髮剪得極短,腦後剃出一個小小的尖子。沒有頭髮護著脖子,沒有袖子護著手臂,她是個沒遮攔的人,誰都可以在她身上撈一把。她和振保隨隨便便,振保認為她是天真。她和誰都隨便,振保就覺得她有點瘋瘋傻傻的。這樣的女人,在外國或是很普通,到中國來就行不通了。把她娶來移植在家鄉的社會裏,那是勞神傷財,不上算的事。

有天晚上他開著車送她回家去。他常常這樣送她回家,可是這次似乎有些不同,因為他就快要離開英國了,如果他有什麼話要說,早就該說了,可是他沒有。她家住在城外很遠的地方。深夜的汽車道上,微風白霧,輕輕拍在臉上像個毛毛的粉撲子。車裏的談話也是輕輕飄飄的,標準英國式的,有一下沒一下。玫瑰知道她已經失去他了。由於一種絕望的執拗,她從心裡熱出來。快到家的時候,她說:「就在這裡停下罷。我不願意讓家裏人看見我們說再會。」振保笑道:「當著他們的面,我也一定會吻你。」一面說,一面他就伸過手臂去兜住她的肩膀,她把臉磕在他身上,車子一路開過去,開過她家門口幾十碼,方才停下了。振保把手伸到她的絲絨大衣底下面去摟著她,隔著酸涼的水鑽,銀脆的絹花,許許多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