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鸞禧

婁家姊妹倆,一個叫二喬,一個叫四美,到祥雲時裝公司去試衣服。後天他們大哥結婚,就是她們倆做儐相。二喬問夥計:「新娘子來了沒有?」夥計答道:「來了,在裡面小房間裏。」四美拉著二喬道:「二姊你看掛在那邊的那塊黃的,斜條的。」二喬道:「黃的你已經有一件了。」四美笑道:「還不趁著這個機會多做兩件,這兩天爸爸總不好意思跟人發脾氣。」兩人走過去把那件衣料搓搓捏捏,問了價錢,又問可掉色。

二喬看了一看自己腳上的鞋,道:「不該穿這雙鞋來的。待會兒試衣裳,高矮不對。」四美道:「後天你穿哪雙鞋?」二喬道:「哪,就是同你一樣的那雙。玉清要穿平跟的,她比哥哥高,不能把他顯得太矮了。」四美悄悄地道:「玉清那身個子……大哥沒看見她脫了衣服是什麼樣子……」

兩人一齊噗嗤笑出聲來。二喬一面笑,一面說:「噓!噓!」回頭張望著。四美又道:「她一個人簡直硬得……簡直『擲地作金石聲!』」二喬笑道:「這是你從哪裏看來的?這樣文縐縐。——真的,要不是一塊兒試衣服,真還不曉得。可憐的哥哥,以後這一輩子……」四美笑彎了腰:「碰一碰,骨頭克嚓克嚓響。跟她跳舞的時候大約聽不見,讓音樂蓋住了。也奇怪,說瘦也不瘦,怎麼一身的骨頭?」二喬道:「骨頭架子大。」四美道,「白倒挺白,就可惜是白骨。」二喬笑著打了她一下道:「何至於?……咳,可憐的哥哥,告訴他也沒用,事到如今了……」

四美道:「我看她總有三十歲。」二喬道:「哥哥二十六,她也說是二十六。」四美道:「要打聽也容易。她底下還有那麼些弟弟妹妹,她瞞了歲數,底下一個一個跟著瞞下來,年紀小的,推板幾歲就看得出來。」二喬做了個手勢道:「一個一個跟著減,倒像把骨牌一個搭著一個,一推,潑(口朵)潑(口朵)一路往後倒。」兩人笑做一團。二喬又道:「頂小的,才生出來的,總沒辦法讓他縮回肚裡去。」四美笑著,說道:「明兒我去問問我們學校裏的棠倩梨倩,是玉清的表妹。」二喬道:「你跟棠倩梨倩很熟麼?」四美道:「近來她們常常找著我說話。」二喬指著她道:「你要小心。大哥娶了玉清,我們家還有老三呢,怕是讓她們看上了!也難怪她們眼熱。不是我說,玉清哪一點配得上我們大哥?玉清那些親戚,更惹不得,一個比一個窮!」

邱玉清背著鏡子站立,回過頭去看後影。玉清並不像兩個小姑子說的那麼不堪,至少,穿著長裙長袖的銀白的嫁衣,這樣嚴裝起來,是很看得過去的,報紙上廣告裏的所謂「高尚仕女」;把二喬四美相形之下,顯得像暴發戶的小姐了。二喬四美的父親雖是讀書種子,是近年來方才「發跡」的。女兒的身體上留有一種新鮮的粗俗的喜悅。她們和玉清打了個招呼,把夥計轟了出去,就開始脫衣服,掙扎著把旗袍從頭上褪下來,襯裙裏看得出她們的賭氣似的,鼓著嘴的乳。

玉清牽了牽裙子,問道:「你們看有什麼要改的地方麼?」二喬盡責任地看了一看,道:「很好嘛!」玉清還是不放心後面是否太長了,然而四美叫了起來,發現她自己那套禮服,上部的疊絲紗和下面的喬琪紗裙是兩種不同的粉紅色。各人都覺得後天的婚禮中自己是最吃重的腳色,對於二喬四美,玉清是銀幕上最後映出的雪白耀眼的「完」字,而她們是精採的下期佳片預告。

夥計進來了,二喬四美抱怨起來,夥計撫慰地這裡拎高一點,那裏抹平下去,說:「沒有錯。尺寸都有在這裡;腰圍一尺九,抬肩一尺二寸半,那一位是一尺二,沒有錯。顏色不對要換,可以可以!就這樣罷,把上頭的洗一洗,我們有種藥水。顏色褪得不夠呢,再把下面的染一染。可以可以!」夥計是個十五六歲的孩子,灰色愛國布長袍,小白臉上永遠是滑笏的微笑,非常之耐煩,聽他的口氣決不會知道這裡的禮服不過是臨時租給這兩個女人的。一個直條條的水仙花一般通靈的孩子,長大之後是怎樣的一個人才,委實難於想像。

祥雲公司的房屋是所謂宮殿式的,赤泥牆上凸出小金龍。小房間壁上嵌著長條穿衣鏡,四下裏掛滿了新娘的照片,不同的頭臉笑嘻嘻由同一件出租的禮服裏伸出來。朱紅的小屋裏有一種一視同仁的,無人性的喜氣。

玉清移開了湖綠石鼓上亂堆著的旗袍,坐在石鼓上,身子向前傾,一手托著腮,抑鬱地看著她的兩個女儐相。玉清非常小心不使她自己露出高興的神氣——為了出嫁而歡欣鼓舞,彷彿坐實了她是個老處女似的。玉清的臉光整坦蕩,像一張新鋪好的床;加上了憂愁的重壓,就像有人一屁股在床上坐下了。

二喬問玉清:「東西買得差不多了麼?」玉清皺眉道:「哪裏!跑了一早上!現在買東西就是這樣,稍微看得上眼的,價錢就可觀得很。不買又不行,以後還得漲呢!」二喬伸手道:「我看你買的衣料。」玉清遞給她道:「這是攙絲的麻布。」二喬在紙包上挖了個小孔,把臉湊在上面,彷彿從孔裏一吸便把裡面的東西統統吸光,又像蚊子在雞蛋上叮一口,立即散了黃;口中說道:「唔。花頭不錯。」四美道:「去年時行過一陣。」二喬道:「不過要褪色的。我有過一件,洗得不成樣子了。」玉清紅了臉,奪過紙包,道:「貨色兩樣的。一樣的花頭,便宜些的也有。我這人就是這樣,那種不經穿,寧可不買!」

玉清還買了軟緞繡花的睡衣,相配的綉花浴衣,織錦的絲棉浴衣,金織錦拖鞋,金琺琅粉鏡,有拉鏈的雞皮小粉鏡;她認為一個女人一生就只有這一個任性的時候,不能不盡量使用她的權利,因此看見什麼買什麼,來不及地買,心裡有一種決撒的,悲涼的感覺,所以她的辦嫁妝的悲哀並不完全是裝出來的。

然而婆家的人看著她實在是太浪費了。雖然她花的是自己的錢,兩個小姑子仍然覺得氣不憤。玉清家裏是個凋落的大戶,她父母給她湊了五萬元的陪嫁,她現在把這筆款子統統花在自己身上了。二喬四美,還有三多(那是個小叔子),背地裏都在議論。他們打聽明白了,照中國的古禮,新房裏一切的陳設,除掉一張床,應當全部由女方置辦;外國風俗不同,但是女人除了帶一筆錢過來之外,還得供給新屋裏使用的一切毛巾桌布飯單床單。反正無論是新法老法,玉清的不負責總是不對的。公婆吃了虧不說話,間接吃了虧的小姑小叔可不那麼有涵養。

二喬四美把玉清新買的東西檢點一過,非但感到一種切身的損害,即使純粹以局外人的立場,看到這樣愚蠢的女人,這樣會花錢而又不會用錢,也覺得無限的傷痛惋惜。

微笑還是微笑著的。二喬笑著問:「行過禮之後你穿那件玫瑰紅旗袍,有鞋子配麼?」玉清道:「我沒告訴你麼?真煩死了,那顏色好難配。跑了多少家鞋店,繡花鞋只有大紅粉紅棗紅。」四美道:「不用買了,我媽正在給你做呢,聽說你買不到。」玉清道:「喲!那真是……而且,怎麼來得及呢?」四美道:「媽就是這個脾氣!放著多少要緊事急等著沒人管,她且去做鞋!這兩天家裏的事來得個多!」二喬覺得難為情——她母親一來就使人難為情,在外人面前又還不能不替她辯護著,因道:「其實家裏現放著個針線娘姨,叫她趕一雙,也沒有什麼不行。媽就是這個脾氣——哪怕做不好呢,她覺得也是她這一片心。」玉清覺得她也許應當被感動了,因而有點窘,再三地說:「那真是……那真是……」隨即匆匆換了衣服,一個人先走,拖著疲倦的頭髮到理髮店去了。鬈髮裏感到雨天的疲倦——後天不要下雨才好。

婁太太一團高興為媳婦做花鞋,還是因為眼前那些事她全都不在行——雖然經過二三十年的練習——至於貼鞋面,描花樣,那是沒出閣的時候的日常功課。有機會躲到童年的回憶裏去,是愉快的。其實連做鞋她也做得不甚好,可是現在的人不講究那些了,也不會注意到,即使是粗針大線,尖口微向一邊歪著,從前的姊妹們看了要笑掉牙的。

雖然做鞋的時候一樣是緊皺著眉毛,滿臉的不得已,似乎一家子人都看出了破綻,知道她在這裡得到某種愉快,就都熬不得她。

她丈夫婁囂伯照例從銀行裏回來得很晚,回來了,急等著娘姨替他放水洗澡,先換了拖鞋,靠在沙發上休息,翻翻舊的「老爺」雜誌。美國人真會做廣告。汽車頂上永遠浮著那樣輕巧的一片窩心的小白雲。「四玫瑰」牌的威士忌,晶瑩的黃酒,晶瑩的玻璃杯擱在棕黃晶亮的桌上,旁邊散置著幾朵紅玫瑰——一杯酒也弄得它那麼典雅堂皇。囂伯伸手到沙發邊的圓桌上去拿他的茶,一眼看見桌面的玻璃下壓著的一隻玫瑰紅鞋面,平金的花朵在燈光下閃爍著,覺得他的書和他的財富突然打成一片了,有一種清華氣象,是讀書人的得志。囂伯在美國得過學位,是最道地的讀書人,雖然他後來的得志與他的十年窗下並不相干。

另一隻玫瑰紅的鞋面還在婁太太手裏。囂伯看見了就忍不住說:「百忙裏還有工夫去弄那個!不要去做它好不好?」看見他太太就可以一連串地這樣說下去:「頭髮不要剪成鴨屁股式好不好?圖省事不如把頭髮剃了!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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