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三探無底洞(上) 第四節

當初那陣兒還是大清國的天下,白雲山腳下有個村子,住了得有百餘戶人家,幾百口子人,皆為耕種鋤刨的農夫。別看一樣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誰也不比誰出的力氣小,但是俗話說得好,「十根手指分長短,荷花出水有高低」,日久天長,同村的百姓就分出了窮富,富有臭敗之肉,窮無隔宿之糧。其中最有錢的一家趁著三十頃好地,牛、羊各五十頭。那位說不對,說書的一說土財主,必定是「良田千頃、騾馬成群、金銀成躺、米面成倉」。跟您這麼說,這樣的不是沒有,卻是鳳毛麟角。您想,按照大清朝的演算法,一頃地五十畝,千頃良田,那是多大一片,北京城、天津衛也不見得有幾戶財主趁這麼多地,何況是山溝里的一個村子,能有三十頃地,這就不簡單,況且還是好地,靠著水近、地里土肥,種什麼長什麼,旱澇保收。牛、羊各五十頭也不少了,以往那個年頭,尤其是在鄉下,趕上個饑荒戰亂,牲口比人還值錢,所以說這戶人家在當地來講,絕對夠得上拔尖兒了。說完了富的,咱們再說窮的。辛辛苦苦一年下來,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面朝黃土背朝天,勉勉強強糊口度日,這是大多數。另有一戶最窮的,也就是肖長安家。這家人可太慘了,僅有陋屋一間,家徒四壁,一貧如洗,連個桌椅板凳也置辦不起。自己不趁地,給地主家當長工,有上頓沒下頓,挨餓是家常便飯。屋漏偏逢連夜雨,沒錢主兒單遇賊屠戶。肖長安家本就不像過的,又趕上雙親早亡,打小無依無靠,半大小子力氣不大,飯量可是不小,干農活兒也沒人願意用他,只得去給最富的那戶地主放羊,五十頭羊全歸他一個人放,干這個活兒沒錢掙,一天給一個干窩頭,想要塊鹹菜?沒有,過年的時候再說。到年根兒底下一攏賬,如果收成不及去年,東家的臉色不好看,這塊鹹菜就不給了。這是說吃,咱再看穿。身上還是他爹當年穿過的破夾襖,布都糟了,一扯就破,原先是件棉襖,大窟窿小眼子的太多,補都不補過來,棉花已經飛沒了,湊合著當夾襖穿,真可謂是衣不蔽體。腳底下只能穿草鞋,草倒有的是,一邊放羊一邊就編成了草鞋,架不住寒冬臘月也穿這個,腳上全是凍瘡,晚上回家一脫鞋,連皮帶肉扒下來一層,整天忍飢挨餓,受盡了人間疾苦。

肖長安每天早上一睜眼頭一件事,先去財主家後院灶房,領一個干窩頭揣在懷裡,把五十隻羊從圈裡轟出來,趕到山下吃草。這個活兒看似輕鬆,不用賣什麼力氣,實則不然,五十隻羊白花花一片,他得不錯眼珠兒地盯著,過一會兒就得數一遍,丟了一個,跑了一隻,東家可饒不了他。瞧見哪只羊往遠處一溜達,就得跑過去追。這隻剛追上,那隻又跑遠了,一天下來少說也跑個百八十里地,日久天長,兩條腿倒是練出來了,那能不累嗎?累還放在一邊,正是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歲數,這一天一個窩頭,實在是不夠,上午吃完了中午餓,忍到中午再吃,夜裡躺下餓得眼前金燈銀星亂晃。如若掰成三塊分開吃,一小塊干窩頭少得可憐,吃下去不僅難以充饑,反倒把胃裡的酸水勾了上來,那還不如不吃。一來二去,肖長安也找出門道了,至少得挨到後半晌,再把這半個干窩頭掰開細嚼慢咽,渣子也捨不得掉,捏起來放在嘴裡,使勁兒咂吧滋味。別人吃山珍海味也不至於如此,肖長安不行,他餓啊,咽下去恨不得從胃裡倒騰回來再嚼一遍。吃完能頂上兩個時辰,天黑之前趕緊回去睡覺,睡著就不餓了。肖長安苦沒少吃,累沒少受,在東家面前還落不了好。天天回去輕則挨罵,重則挨打,說他偷懶,放羊不往遠了走,眼瞅要入冬,這周圍的草根子早啃禿了,羊吃不夠草怎麼長膘?一隻羊身上掉二斤肉,這五十隻就得掉一百斤肉,賠得起嗎?肖長安無奈,只得趕上羊往山裡走。

時值深秋,天氣一天比一天涼。這一天早上天剛放亮,肖長安在地主家領了窩頭趕上羊群進山,行至一處山坳,看見有個墳包子,周圍雜草挺長,雖也是黃綠參半,卻比山下的茂盛。肖長安放羊鞭子一甩,口中吆喝著讓羊群散開吃草,自己去墳頭上歇腳。對放羊的來說,墳頭可是個好地方,坐在上邊不僅舒服,屁股也是乾的,且居高臨下看得清楚,不至於走丟了羊。至於晦氣不晦氣,那是吃飽了沒事兒乾的人該想的,可與他這個窮小子不相干。肖長安在墳頭上一坐,肚子里直打鼓,兜兒里的乾糧捨不得吃。這可是一天的嚼裹兒,怎麼著也得過了晌午再說,過一會兒拿出來看看,再過一會兒又拿出來看看,這叫望梅止渴、畫餅充饑。此處是深山曠野,絕無人跡,偶爾吹來一陣風,打在身上也是冷颼颼的。肖長安裹緊了破夾襖,口銜草棍眼望羊群發獃之際,忽聽得屁股底下的老墳中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嚇得他肝兒都涼了,還以為墳里的死鬼要出來。到底是個半大小子,好奇心重,當時沒跑,轉身來到墳後邊想探個究竟,就見墳後塌了一個窟窿,裡邊烏漆麻黑,洞口讓荒草掩住了。

肖長安是真愣,蹲下身撥開荒草,探著頭往墳窟窿里看,看了半天沒看出個所以然,正尋思鑽進墳窟窿一探究竟,卻從墳中伸出一隻乾癟發黃的枯手,一把將他拽住了。肖長安大驚失色,就覺得這隻手上的指甲又尖又長,冰涼冰涼的,以為是死鬼拽他,那還得了?日子過得再苦也是好死不如賴活,急忙手腳並用竭力掙脫。那隻枯手如同五把鋼鉤,抓住了肖長安的手腕子不放。肖長安雖然餓了半天,手無縛雞之力,緊要關頭也拼上命了,這要是被拽進墳里,連個窩頭兒都吃不上了,雙腳蹬地,使出吃奶的勁兒拼了命往後打墜兒。兩下一拉一拽可壞了,敢情墳里這個主兒還沒有肖長安力氣大,倒讓肖長安從墳窟窿中拽了出來。肖長安心想:「這一下可完了,墳地里的孤魂野鬼讓我勾出來了!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真活見鬼了!」驚慌之餘偷眼觀瞧,卻是個年逾古稀、形容枯槁的小老頭兒,長得又黑又瘦,面無血色,太陽光底下有影有形。肖長安一看眼前這位不是鬼,那他就不怕了,伸手將那老者攙坐起來,後背靠在墳包子上。一問才知道,這是個盜墓的土賊,幹活兒的時候被官兵撞見,一路被追到此處,躲到了墳窟窿中。可能受了驚嚇,再加上跑的時候出了一身汗,又讓山風一吹,就覺全身癱軟,再也爬不出去了。在墳窟窿里躺了兩天兩夜,已是奄奄一息,直到肖長安來放羊,聽見外邊有動靜了,他才掙扎著鑽出墳洞。

肖長安拿著隨身帶的破水瓢,跑到旁邊山泉里舀了一瓢泉水,小心翼翼端回來遞給老賊。老賊接過來「咕咚咕咚」一飲而盡,又求告肖長安給他口吃的。肖長安掏出懷中的窩頭瞅了又瞅,看了又看,捨不得撒手:「乾糧我倒是有,卻給不了你。因為我一天只有這一個干窩頭,我們東家財迷,你瞧這窩頭蒸的,比棋子兒大不了多少,給你吃了我就得挨餓,餓到明天放不了羊,東家連半個窩頭也不給了,說不定我得死你前頭。」

老賊見到肖長安手中的窩頭,兩個眼珠子都綠了,哈喇子直往下淌,抻長了脖子湊過來,對他百般懇求,恨不得一口吞進肚子。肖長安連忙把窩頭塞回懷裡,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說什麼也不能給,站起身來鞭子一揮,就要趕羊回家。老賊忙在地上跪爬了幾步,一把抱住肖長安的腿肚子,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小兄弟,我跟你換行不行?」說著話,從身後拽過一個小包袱,顫顫巍巍打開,雙手捧出一個瓷枕。上頭裂痕交錯,說行話這叫「開片」,又叫冰裂紋,可見是個老物件,宋代的鈞窯、汝窯、哥窯都有這種製法。肖長安當然不懂這些,只覺得秋後一天冷似一天,誰還用瓷枕?我這一個窩頭不至於餓死,換個枕頭頂什麼用?老賊對他說:「你肉眼凡胎不識此物,這可是件無價之寶!」肖長安把嘴一撇:「無價之寶?那我問你一句,它頂得了餓嗎?」老賊搖頭道:「這倒不行!」肖長安說:「還是的,而今你也餓我也餓,要個枕頭何用?」老賊說:「小兄弟有所不知,這是我從北宋皇陵中盜出來的陰陽枕,又名逍遙枕,是皇上用過的東西。枕中另有一重天地,白天你吃苦受累,夜間枕在上邊,珍饈美味、瓊漿玉液應有盡有,想什麼來什麼。不單有好吃的,奇花異草、祥鳥瑞獸精妙絕倫!」

肖長安不信:「既然如此,你在枕頭中吃飽喝足不就行了,還用挨餓嗎?又何必拿來換我的一個窩頭?」

老賊嘆了一口氣:「枕中乾坤雖好,卻是夢中虛幻,一早上起來該渴還是渴、該餓還是餓。也不能待得太久,若沉迷忘返,留在外邊的肉身朽壞,那就再也別想出來。不過你得了這個枕頭,只要守住了心性,晝做凡人,夜當神仙,豈不快活自在?你好好想想,一個窩頭換這麼一件寶物,這可是天大的便宜。」

雖說這老賊的幾句話讓肖長安動了心思,但是前思後想,仍捨不得那個干窩頭。他活了十來年,沒見過比窩頭更好的東西,任憑老賊苦苦哀求,也是置之不理,狠下心腸趕上羊往別處去了。

一夜無書,轉天肖長安再來放羊,見那個老賊已經死在了墳窟窿中。他倒挺有心眼兒,鑽進墳窟窿取出枕頭,填埋了墳洞,繼續在山中放羊。夜裡回到住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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