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三探無底洞(上) 第一節

《崔老道傳奇》接演前文,給您開一個全新的回目叫「三探無底洞」,回目是新的,話還得接著前邊講,前文書留下的坑得給您填上。古人云「挖坑不填如同鈍刀子拉肉」,甭問是哪位古人說的,理兒可是這麼個理兒,必須給您說一個小貓吃魚——有頭有尾。

閑言少敘,且說窩囊廢費通費二爺,當上了蓄水池警察所的巡官,在轄區之內說一不二,換上一身嶄新的官衣,腰裡扎著牛皮帶,斜挎手槍,腳底下大皮鞋擦得鋥亮,低頭能當鏡子照。有道是「人配衣裝馬配鞍,狗戴鈴鐺跑得歡」,甭管怎麼說,看上去倒是挺威風。手底下百十來號巡警,雖說一個個獐頭鼠目、斜頭歪腦,但畢竟幹這一行的人,出來進去也都吆五喝六的,張口說話罵罵咧咧,逮著蛤蟆得攥出尿來,說句不好聽的,穿上這身皮是官廳的差人,扒下來和地痞無賴沒什麼兩樣。那個年頭,小老百姓看見巡警,誰不得躲得遠遠的?乍看之下,費二爺這是穿小綢褂兒趕上大風天——抖起來了。其實呢?咱們這九河下梢天津衛,乃潛龍伏虎之地,南來北往的交通要道,英、法列強的通商口岸,外國人都覺得咱這地方風水好,搶過來當租界蓋洋房,多大的人物沒有?在地方上做一個小小的警察所巡官,連個芝麻綠豆也不如。除了手底下的這群蝦兵蟹將,隨便見個當官的,就比他費通的官銜大、官階高,到處都得點頭哈腰賠笑臉,敬煙遞茶說好話。哪怕跟他平級,同樣是警察所的巡官,其中也分高低上下、貴賤尊卑。你說你西城外蓄水池的巡官,怎麼跟人家火車站、天后宮、官銀號這些繁華所在的巡官比?就拿東北角官銀號來說吧,大清國的時候就是直隸官銀號,到民國改成了直隸省銀行,可以說是天津衛乃至大半個中國的金融中心,那是財神爺的姥姥家,寸土寸金的風水寶地,聚集了好幾家大商號。特別是前幾年剛開業的北海樓,樓上樓下兩百多家店堂鋪面,照相的、鑲牙的、理髮的、算命的、開古董店的、賣書賣報的、裝裱字畫的、制印刻章的……門挨門戶挨戶,一家挨一家。樓上還有一處北海茶社,那是萬人迷、劉寶全、高五姑、秦翠紅這些個大腕紅角兒的園子,就算刮大風下雹子,園子里都是滿坑滿谷,就差賣掛票了。平日里從早到晚,這些商號鋪戶里里外外人頭攢動、攘往熙來,哪一家不是財源滾滾、日進斗金?又有哪一家敢不給巡官老爺上供?能在這樣的地方當巡官,給個皇上也不換。幾十個蓄水池都頂不上一個官銀號,窩囊廢哪敢跟人家這些個地方的巡官拔份兒?

這還是說在外邊,回到家更要命。家裡這位費二奶奶,堪稱百年難得一見的女中豪傑,一聲河東獅子吼,敢與蟠龍爭高下,喝斷當陽橋的張飛見了她也不敢吭氣!站在當院喊上一嗓子,當時就能凈了街,大人孩子全嚇跑了,膽小的夜裡得做一宿噩夢。咱們說窩囊廢都升官發財了,還至於那麼怕媳婦兒嗎?這就叫一物降一物,滷水點豆腐。慢說是他,古往今來的英雄豪傑,怕媳婦兒的也是屢見不鮮。比如大明朝開國的猛將常遇春,馬上步下的能耐何等了得?想當初隨著朱元璋打天下的時候,馬踏貢院牆,戳槍破炮,扯天子半幅龍袍,酒潑太師,杯砸懷王,單膀力托千斤閘,摔死金頭王,撞死銀頭王,槍挑銅頭王,鞭打鐵頭王,二十七座連營一馬踏為灰燼,人稱「懷遠安寧黑太歲,打虎將軍常遇春」,可謂名標青史,卻單單怕媳婦兒怕得要死。再搭著家裡那位大奶奶確實狠了點兒,有一天就因為常遇春誇了婢女一句「好白的手」,趕等下了朝回來,媳婦兒二話沒說遞過來個錦盒,打開一看,裡邊有雙血淋淋的女人手,嚇得將軍大人頭髮根子直往上豎。這便叫國有國法、家有家規。費二奶奶不用剁人手,就把窩囊廢收拾得服服帖帖的。老費家平日里過得勤儉,什麼東西也不糟踐,吃完飯,碗底子得拿餑餑擦一遍,刷鍋水都得當湯喝,只有掃床的笤帚疙瘩使得廢,三天兩頭換新的,因為這是費二奶奶給他立的「家法」。雖說費通有槍,卻不敢跟這笤帚疙瘩叫板奓翅兒,二奶奶稍微瞪瞪眼,費通就得渾身打哆嗦。整天活得謹小慎微,再怎麼說也是個大老爺們兒,心裡頭能不憋屈嗎?

費二爺好不容易當上巡官,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新鮮勁兒還沒過去,帶著手下夜巡之時,在大劉家衚衕槍打了翻牆行竊的飛賊肖長安,可是沒抓住人,飛賊從他眼皮子底下跑了。官廳大老爺一氣之下,派給他一個難辦的差事——遷動韋家大墳。要不怎麼說「人走時運馬走膘,駱駝單走羅鍋橋」呢?五河八鄉巡警總局上上下下不乏精明之人,沒一個人願意出頭給老韋家遷墳動土,知道韋家根基深厚,怕捅婁子惹禍,據說墳中還下了鎮物,誰碰誰倒霉。窩囊廢卻因禍得福,不僅把差事辦了,還從中撈了許多好處,掙了個盆滿缽滿,樂得合不攏嘴,在北大關會仙樓擺酒,犒勞手下一眾兄弟胡吃海塞。怎知流年不利,又在四方坑攪了白蛇吃人,惹得冤魂纏腿。多虧了有個相識的——南門口擺攤兒算卦的崔老道,乃天津衛四大奇人之首,龍虎山五雷殿中偷看過兩行半天書,道法在身,玄竅在頂,飛天遁地之能不敢妄言,對付一個半個的妖邪綽綽有餘。緊著一通吃喝之後,他給費通出謀劃策,打去了白蛇五百年的道行。費通來南門口再找崔老道,答謝救命之恩。本以為一天的雲彩全散了,崔老道卻告訴他,飛天蜈蚣挨了你一槍,定會上門尋仇。這個飛賊神出鬼沒,來時無影去時無蹤,而且城府頗深、沉得住氣,沒有十足的把握絕不會下手,突然從黑處閃出來給你一攮子,到死也不知道是怎麼死的。明槍容易躲暗箭最難防,這一次你可是凶多吉少。三言兩語把窩囊廢嚇了個半死,連作揖帶敬禮,最後給崔老道下跪磕頭,說什麼也得讓他想個保命的法子。崔老道可不想引火燒身,來了個一退六二五,指給費通一條路,讓他去搬兵請將,找城隍廟扎紙人的張瞎子。

除了窩囊廢管轄的蓄水池四方坑,天津城西北角也有個臭水坑,民間稱為「鬼坑」。因為旁邊就是城隍廟,實際上是緊挨著的兩座城隍廟,一座是天津縣城隍廟,一座是天津府城隍廟。別看是兩座廟,供奉的可都是同一位城隍老爺,管轄的也都是九河下梢的孤魂野鬼。府廟門口有間小屋,別看屋子不大,倒也是紅磚青瓦,前有門後有窗,蓋得結結實實、規規矩矩。裡面住了一個瞎老頭兒,天津衛城裡城外的老百姓就算不認識,也都聽過他的大名。此人本名張立三,外號「張瞎子」,以扎紙人紙馬為生,順帶看管廟中香火。以前有個迷信的說法,紙人不能扎得太像,否則會興妖作怪,可也得有胳膊有腿有人形,從開始的圍竹坯子,再到後來糊紙,最後還要勾繪五官,怎麼說也得有三分相似。張瞎子扎紙人的手藝在天津衛堪稱一絕,做活兒又快又好,瞪著倆大眼珠子的也比不了,大伙兒都說他眼瞎心不瞎。其實早在清朝末年,張立三曾是劫富濟貧的俠盜,躥高縱矮,一身飛檐走壁的本領不在肖長安以下。然而張立三行得端做得正,腦袋上雖然頂了個「賊」字,但是一向扶危救困,江湖上提起來沒有不挑大指的。後來壞了一對招子,自此退出江湖,娶鄉下的一個小寡婦為妻,在城隍廟扎紙人奉養老母,踏踏實實過日子,雖然瞎了雙眼,倒也逍遙自在。

費通也知道張瞎子當過飛賊,手段非比尋常,是江湖上響噹噹的人物字型大小,綠林道上的千里眼、順風耳,於是別過崔老道,又趕去城隍廟找張瞎子求救。提起來倒不是外人,從輩分上說,費通還得叫張瞎子一聲「師叔」。舊時當巡警,均為師傅帶徒弟。過去講究天地君親師,哪行哪業都是一樣,沒有規矩,不成方圓,當巡警入行後先得拜師,遞門生帖,寫明生辰八字、家世出身,立下字據,學徒三年。師傅傳授抓差辦案的門道、捕盜拿賊的手段,徒弟則要孝敬師父連帶師娘,不當差的時候幫著師傅家裡買菜、做飯、看孩子、干零活兒,吃苦受累在前,領賞收錢在後。費通的師傅當年經常和張瞎子打交道,因為張瞎子以前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飛賊,對賊道上的事了如指掌,官差遇上破不了的案子,往往會江湖救急,去求他幫忙。張瞎子得先分辨作案的是什麼賊,若是心黑手狠、喪盡天良、欺壓良善、坑害百姓,壞了道上規矩,那麼經他點撥,十之八九能夠人贓並獲。但張瞎子也講規矩,有所為有所不為,對於替天行道的同行,張瞎子絕不會幫官府拿人,正因如此,江湖上沒人敢動張瞎子半根汗毛。

想當年窩囊廢剛當巡警,一樣是拜師學能耐,不過捉賊拿凶的本事一點兒沒學會,他也不是那塊材料。正所謂「術業有專攻,得道有早晚」,三年出師之後,人情世故倒是懂得比誰都多,專門擅長溜須拍馬、看人下菜碟,眼下有求於人,豈能空手上門?為了保命他也豁出去了,坐上電車來到法租界勸業場附近,找了一家最大的南貨行名為「稻香村」,買上火腿、臘肉、燒鵝、醬鴨、熏魚、熏雞蛋、醬鐵雀、南味素什錦、陳釀老酒,讓夥計包了幾大包,外邊罩上稻香村的紅紙標籤。

天津衛那叫五方雜處,南方人來此或做官或做買賣,或投親靠友安家落戶,南貨行應運而生,廣式、蘇式、閩式、寧式、紹式風味一應俱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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