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槍打肖長安(中) 第一節

蓄水池警察所的所長費通找來崔老道,將自己頭些日子的「奇遇」從頭這麼一說,說得要多細緻有多細緻。崔老道也聽出來了,事兒大概是這麼個事兒,可裡邊沒少添油加醋、摻沙子兌水,什麼大耗子精偷考卷,無非張開嘴就說,打死崔老道也不信,多半是找行竊的賊偷,給他把考題順了出來。

費通口沫橫飛,從一早說到晌午,眼看著一壺茶都喝沒了色兒,餓勁兒也上來了,就吩咐人出去南大寺附近的小吃鋪買來幾個牛肉回頭。這東西類似餡兒餅,用花椒水調牛肉餡兒,多放大蔥、清醬,隔老遠光聞肉餡兒就覺得濃香撲鼻,卻不是烙出來的,而是用油煎成,吃起來越發咸香酥脆,就是有點兒油膩。崔老道窮鬼一個,肚子里油水少,來的時候本就打定了混吃混喝的主意,有回頭解饞,也甭去南門口擺攤兒算卦了,縱然風吹日晒折騰一整天,也未必掙得出這幾個回頭的錢。如今費通當上了巡官,一個月六塊銀元的薪俸,這是官的,私底下吃拿卡要,更有不少額外的進項,就拿這牛肉回頭來說,還指不定給沒給錢呢,吃他一頓不為過。當下一手抓起一個,左右開弓吃得順嘴角流油。吃完了以後,費通重新給崔老道沏了一壺釅茶。過去京津兩地喝茶都講究喝茉莉花茶,又叫香片,特別是天津人喝海河水,想遮住水中的那股咸澀味,必須得是茉莉花茶。有家大茶葉庄叫「正興德」,茉莉花茶最地道,當地人沒有不知道的。抓半把茶葉扔進茶壺,沏開了悶一會兒,倒出來的茶呈暗褐色,花香四溢,香中帶苦。費通見崔老道連喝了三杯茶,又用手背抹抹嘴角的油膩,知道他已吃得心滿意足,便接著之前的話頭往下說——

窩囊廢帶隊巡夜,在大劉家衚衕槍打肖長安,眼皮子底下放走了飛賊,惹怒了官廳大老爺,把他叫去當面沒鼻子沒臉地罵了一溜夠。費通站在那兒就像個褲衩兒似的,任什麼屁也得接著。等官廳大老爺罵夠了,又派給他一樁差事,幹得好將功補過,干不好二罪並罰,扒了他這身官衣。那麼說,官廳到底讓費通幹什麼呢?說起來簡單——遷墳。在以往那個年頭,遷墳動土沒什麼大不了的,無非從這邊刨出來,再埋到那邊去,頂多請幾個和尚老道念念經、作個法,那有什麼出奇的?話是不假,可得看遷誰家的墳。窮老百姓的墳好遷,不用費通出面,隨便派兩個巡警,上門連哄帶嚇唬,給個三塊兩塊的補償,限定時日遷走即可。那麼說,是嘎雜子琉璃球兒、耍胳膊根兒的渾星子家裡的墳地難遷?還真不是,但凡出來開逛當混混兒的,都是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的窮光棍兒,上沒老下沒小,無家無業,死後混上一領草席子裹身就不錯了,哪兒來的祖墳?再說過去天津衛的混混兒向來是天老大我老二,講究有里兒有面兒,不可能為了訛錢亂認祖宗,傳出去豈不讓人笑掉大牙?而官廳讓費通遷的這片墳地卻棘手,位於蓄水池西南角,當地人稱「韋家大墳」,乃天津衛八大家之一、前朝大鹽商韋家的祖墳。四周設立石頭界樁,上刻「韋家塋地」。南邊有兩間磚房,以前有看墳的人住,後因兵荒馬亂,看墳的跑了。周圍的老百姓聽說這是塊風水寶地,死了人就往這兒埋,本家也顧不過來,久而久之成了很大一片亂葬崗子。

而今官廳下令征地,要平掉亂葬崗子上的墳頭。那陣子天津城剛剛開始搞房地產開發,洋人開了股份制的房地產公司,不遠萬里運來菲律賓的木材、法國的浴缸水盆、德國的銅配件、義大利的釉面瓷磚、西班牙的五彩玻璃,在租界蓋起了一幢幢漂亮的洋樓別墅。大清國的遺老遺少、下野和在職的軍閥政客、這個督軍那個總長,爭相來此買房置地。此番官廳平出這塊墳地正是為了待價而沽,如果說墳地不好賣,還可以改造成公園,帶動周邊地價,是一筆相當可觀的進項。真要是干好了,官廳大老爺必然財源廣進,狠撈一筆。這一帶又是蓄水池警察所的轄區,無論從哪方面來說,讓費通處置無可厚非,您總不能讓火神廟警察所的巡官來西南角拆遷吧?不過這個事確實麻煩,且不說挨家挨戶上門打招呼、給補償,原本的主家你就惹不起。想當初在天津城一提八大家,那可了不得。民間習慣以「八」歸納事物,占卜有八卦、醫學有八綱、飲食有八珍、樂器有八音、神仙有八仙、文章有八股、位置有八方、吃飯有八大碗、清代貴胄有八大鐵帽子王。天津八大家只是一個合稱,實際上的豪門巨富不止八家。韋家在其中數一數二,祖上干鹽運發的家,家裡不僅出買賣人,做官為宦的也大有人在,要錢有錢,要勢有勢,跺一跺腳四城亂顫,在北大關咳嗽一聲,南門外都聽得見響。

到後來大清國倒了,韋家也開始敗落,可別忘了有這麼句話——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韋家在天津衛傳了八輩半,手眼通天,根底極深,從來也不會把區區一個巡官放在眼中。雖說官廳會給一份補償,給多給少可得讓費通上門商量。給少了人家不幹,三塊五塊不夠人家麻煩的;給多了官廳拿不出,你說一個墳頭要一千塊洋錢,把官廳大老爺抄了家可也不夠,就這麼一個騎虎難下、里外不是人的差事,落到他窩囊廢的頭上了。

窩囊廢升任巡官以來,費二奶奶心氣挺高,對這位二爺也有了笑模樣,說話聲調兒都見低,一直是好吃好喝好伺候。每天晚上有酒有菜,雖然只是花生米、老白乾,頂多再買上二兩粉腸,可對平民百姓來說這也叫好的了。當天應了差事,窩囊廢回到家唉聲嘆氣,這真叫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一個人悶坐在灶間,「滋溜」一口酒,「吧嗒」一口菜,挖空了心思,絞盡了腦汁,大臉憋得通紅,急得抓耳撓腮,愣是沒個主張。費二奶奶不明所以,就在一旁問他。費通正好一吐為快,把來龍去脈跟費二奶奶念叨了幾句。費二奶奶越發納悶兒了:「遷墳動土又不用咱掏錢,干成了這樁事,一進一出的怎麼說也是一筆進項,你應該高興才對,發哪門子愁啊?」

費通嘆道:「這你就不知道了,那可不是一般的墳地,八大家的韋家,有錢放一邊,人家還有勢,皺皺眉頭就夠我喝一壺的,拔根汗毛都比我腰粗。人家那墳地傳了八輩半,那得埋了多少姓韋的?要不是風水寶地,老韋家也發不了財,你讓我怎麼去跟人家開這個口?」

費二奶奶把嘴一撇:「真是個窩囊廢,讓我說你什麼好呢,你還當巡官呢?這有什麼難的?」

費通正自心煩意亂,聽費二奶奶這麼一說,他可不願意了:「得得得,鹹的淡的不夠你說的,不難你去平墳去!」

費二奶奶啐道:「廢話!我一個老娘們兒惹得起老韋家嗎?你整個的木頭疙瘩腦袋,事兒是死的,人是活的,辦法不是人想的嗎?」

費通愁眉苦臉地說:「我想了,真他媽沒轍!」

費二奶奶說:「我點撥點撥你,你姓什麼?」

費通心說兩口子過了這麼多年,你不知道我姓什麼?這不成心嗎?他又不敢發作,賭氣道:「你說我姓什麼?免貴姓費。」

費二奶奶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虧了你還記得姓費,聽我給你出個主意。你不是老費家的人嗎?你那個遠房祖父費勝,跟老韋家那是通家之好!」什麼叫通家之好?過去的大戶人家講究這個,娶媳婦兒聘閨女門當戶對,身份、背景、條件接近的兩家人才做親。軍機大臣的千金要嫁就得嫁皇親國戚,總督家的公子娶的怎麼說也得是巡撫的女兒,這家姑奶奶聘給那家表少爺,那家的少東家娶這家的老閨女,不僅小兩口之間對得上路數,兩大家子人無論生意上還是官場上,也可以彼此照應、相互攀附,說句文詞兒這叫「裙帶關係」,費、韋兩家正是如此。

費通聽了一拍腦門子,要不說當事者迷呢,遇上難處還得二奶奶拿主意,這還真是個法子。轉念一想也不好辦,他只是費勝的一個遠房侄孫,八竿子未必打得著,並且來說,他混得也不怎麼樣,在小老百姓之中是出頭鳥,可到了韋家門前,連個屁也不是。自個兒去打著費勝的旗號辦事,人家上外面一打聽,只是個出五服沒來往的親戚,說他王八上樹——巴結高枝,實在丟不起這個人,這個門檻怎麼進呢?

費二奶奶說:「別看你腦袋挺大,可你那個腦仁兒呀,摳出來上戥子沒個花生米重。你去老韋家幹什麼?不會求費勝老爺子出面嗎?」

費通眼前一亮,對了,我只想著求姓韋的,倒不如去求姓費的,成與不成我也沒把臉丟到外邊去。當時好懸沒從板凳上蹦起來給費二奶奶來個脆的、磕個響的:「賢良淑德的費二奶奶,你真把我的命給救了!」

當天無話,轉過天一早,費通去找遠房祖父費勝。人家雖然不缺吃不缺穿,但費通深知大戶人家最講究禮數,他這次捨出血本,買了不少鮮貨、點心,拎上大包小裹登門造訪。到地方一叫門,有管家開門,見是費二少爺來了,趕緊往裡請。您甭看是出了五服的親戚,怎麼說一筆也寫不出兩個「費」字,即使是托缽要飯的花子,只要你沾了宗親,人家心裡再瞧不上你,論著也得叫二少爺。

老爺子費勝接到通稟出來會客,派頭兒那叫一個足:身穿寶藍緞子長衫,純金的懷錶鏈兒耷拉在胸前,重眉毛、大眼睛、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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