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鬥法定乾坤(下) 第二節

闞三刀口中的天齊廟不在濟南城中,出城往南六十里,有這麼一座鳳凰山。廟宇建在山崖之上,裡邊供奉的神明不少,門口有哼哈二將把守,下設四大天王、十殿閻君,正殿面闊三間,當中高掛一塊寬大的匾額,上寫「配天坐鎮」。匾額下是一尊赤面金袍五綹長髯的座像,乃「天齊老爺」黃飛虎,背面還有尊倒座觀音像。殿內繪著「小白龍告唐王」「目蓮救母」的典故壁畫。據傳說這個廟裡的神仙都挺靈驗,無論是祈福求子還是普降甘霖,求什麼有什麼,要什麼來什麼,保著濟南府乃至整個山東地界風調雨順、五業興旺,所以來此的善男信女從來不少,一年到頭香火鼎盛至極。其實說起來,老百姓之所以願意來這個廟裡燒香,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此地四通八達,風景不凡。天齊廟造在山崖之上,廟門前是一塊開闊之地,站在山下抬頭仰視,不高不矮的一百單八級台階蜿蜒而上,直通山門。登高遠望,青山秀水盡收眼底,加上耳畔鐘聲陣陣、罄音悠揚,使人感覺置身畫中,俗念頓消。每年四月初二到初七,開設五天廟會,早在三月二十就先「打教」,廟門口空地上紮好大棚,有道士晝夜誦經,善男信女從這時候開始住在山下,一直到廟會結束才走。廟會上免不了開班唱戲,三村五里的戲班子提前抓鬮,誰抓上誰唱,這叫「抓鬮戲」。老百姓白天逛廟,晚上聽戲,聽戲的時候還有個規矩,男女必須分開聽,男的站一邊,女的站一邊,兩口子也不例外。按闞三刀的意思,今年的廟會不抓鬮了,咱們兩家在廟門前各自搭起一座高台,自己掏錢請戲班子,比一比誰的角兒好、戲碼硬!

平心而論,紀大肚子也不想打仗,誰不知道兵凶戰危,有多少軍餉也不夠用。可是自古以來,還沒聽說過兩軍交戰以搭台唱戲一分高下的,擔心其中有詐,卻想不出來「詐」在何處。他又不能當面認,當即與闞三刀擊掌為誓,帶著崔老道下了乾坤樓。

眾人回到督軍府中,關上門合計對策。崔老道也說不出個子丑寅卯,不知對方葫蘆里賣的什麼葯,只對紀大肚子說:「別的尚在其次,眼下時間緊迫,得儘快把戲台搭起來,再去園子里邀角兒,說什麼也不能在老百姓面前丟了面子。」

民國初年的濟南府遍地是戲園子,舊時的藝人想成角兒、揚腕兒,這是必到的地方,所以不用去別處邀角兒。並且來說,舊社會的藝人沒有地位,甭管你是多大的「老闆」,說句不好聽的,督軍手握重兵,有生殺之權,城門一關就是土皇上,請你唱戲是看得起你,擱平時做個堂會什麼的,戲園子老闆都得求爺爺告奶奶上趕著來,掙多少錢放一邊,能在督軍府唱堂會,那是祖墳冒青煙了。

紀大肚子一邊安排人前去天齊廟搭台,一邊讓手下去邀角兒,搭台好辦,無非是損耗些人力、物力,夠不上什麼。可是找遍了濟南城,卻沒一個戲班子願意來。倒不是闞三刀使的壞,只因兩大督軍搭台斗戲的消息不脛而走,可把這些個唱戲的老闆嚇壞了,靠唱戲搶地盤定勝負,誰敢接這個戲?唱得不好,軍閥頭子一瞪眼,項上人頭就得搬家;唱好了也不成,這邊是得意了,那邊怎麼交代?那邊也是帶兵的督軍,一樣的兵多將廣,找由頭弄死一個唱戲的,比捏死只臭蟲還容易,合著橫豎都是死。但是誰也不敢當面回絕,督軍找你唱戲你敢不去?先抓起來給你灌上一碗啞葯,下半輩子你也甭想再唱了,這還是好的,遇上不講理的,拉出去就斃了。當面不敢說不去,可都在背後想主意。懂行的去找白馬汗,按照戲班裡的說法,找匹大白馬,越白越好,用銅錢把身上的汗刮下來,摻在水裡喝了,當時嗓子就掉了,說行話這叫「倒倉」;或者找塊馬掌泡水喝,也有同樣的效果。不懂的也有辦法,人蔘燉狗肉多放辣椒,就著燙熱了的白酒,最後來碗王八湯溜縫,全是上火的東西,吃完別說嗓子了,牙花子也是腫的,嘴都張不開,根本唱不了戲。紀大肚子的手下也有主意,沒有唱功戲,咱來場面戲行不行?扎長靠、踢花槍,三張桌子摞好了,來幾個「下高」,全憑身上的絕活兒,不用嗓子也可以要下好兒來。怎知這些個武生、刀馬旦更狠,抄起桌子上的茶壺就往腦袋上拍,給自己來個滿臉花,沒了扮相還怎麼上台?由此可見,當時做藝的人們為了吃口安穩飯,得有多不容易。

這麼一來,紀大肚子可就為難了。眼瞅廟會將近,去外地邀角兒一定是來不及了,找個草台班子還不夠丟人現眼的,只得去求崔老道,簡直把他當成了「有求必應」的土地爺。崔老道肚子里也沒咒念,奈何之前打了包票,嘴上還得硬撐,只說找戲班子小事一樁,包在貧道身上了。

說話到了搭台斗戲這一天,雙方定好天黑開鑼,天色剛一擦黑,兩座戲台下就擠了個水泄不通,壓壓插插全是前來看熱鬧的老百姓。這些人可不單是濟南府的,周圍像什麼章丘的、泰安的、萊蕪的,甚至河南、河北的,拉家帶口能來的全來了。老百姓本就愛看戲,何況還是兩位督軍斗戲,輸的一方要退出山東,這場熱鬧比戲台上演的還大,就沖這個,走過路過的也得去湊個熱鬧。路上的行人川流不息,更有不少小商小販穿梭其中往來叫賣,真比趕大集還要熱鬧。

兩座戲台一東一西設在天齊廟前的空地上,左督軍紀大肚子的戲台在西邊,右督軍闞三刀的戲台在東邊,台下各擺兩張虎頭太師椅。紀大肚子和闞三刀各穿將軍服,胸前好幾排鍍金鑲銀的獎章耀人眼目,披元帥氅,腰橫指揮刀,戴著雪白的手套,並排坐在西側戲台下。抓鬮定的紀大肚子這邊先開鑼,但見戲台之上燈燭高挑、亮同白晝,文武場面分持手中響器坐於台側。

等到兩位督軍坐定,軍卒擋住圍觀的百姓,黃老太太和崔老道分別在邊上打了個旁座。崔老道起身一擺拂塵,台上鑼鼓傢伙齊鳴,說行話這叫「打通」,為了把觀眾的喧嘩止住,集中精神全往戲台上看。紀大肚子不住地點頭,崔老道安排得挺好,角兒還沒出來就這麼熱鬧,一會兒的戲碼必定精彩。打完了鬧台,後邊布帘子一挑,亂鬨哄湧出來十幾個老道,隨著鑼鼓點滿台亂轉,可腳底下步眼滿對不上,沒比雲手,也不拉山膀,有的亂擺拂塵,有的搖頭晃腦。台下的老百姓全看傻了,不知唱的這是哪齣戲?正納悶兒的當口兒,就見這些老道左右站定,又出來八位,看意思這是角兒。何以見得?這八位個兒頂個兒神頭鬼臉,裝束怪異,有拄拐的,有拿扇子的,有背寶劍的,有托花籃的,還有一個大姑娘。台下老百姓里有明白人瞧出來了,這是「八仙」啊!甭問,今天的戲碼是《八仙過海》,又叫《蟠桃會》,這齣戲可熱鬧,往下看吧,准錯不了。

這齣戲原本唱的是八仙在蓬萊閣飲酒歡宴,酒至酣時,鐵拐李提議乘興到海上一游,眾仙各憑道法渡海,驚動了東海龍王。怎知八仙到了台上,既不亮相、也不開腔,各拿各的傢伙,這就比畫上了。「呂洞賓」耍寶劍;「藍采和」頂花籃兒;「鐵拐李」把拐一扔,將身後的大葫蘆摘下來了,掰開葫蘆嘴兒喝了一口,順懷裡掏出火摺子,迎風甩了甩,跟著往上一噴,吐出個大火球;「曹國舅」最有意思,把手裡的玉板別在腰上,掏出一對鴛鴦板,「當里個當」地說開了山東快書。好傢夥,這位國舅爺也成跑江湖的了。台底下的老百姓越瞧這「八仙」越眼熟,分明是跟大觀園門口撂地賣藝的那幾位,這叫唱戲嗎?

原來崔老道在紀大肚子面前誇下了海口,說這五天的戲他來安排,他上哪兒安排去?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的,連戲園子大門朝哪邊開也不知道。不過崔老道久走江湖,結交甚廣,此地雖沒有朋友,卻有不少「同行」,也就是這些個二老道和撂地的藝人。俗話說人不親藝親,見面道幾句「辛苦」,這就能求人辦事了。這些人不怕軍閥,跑江湖的沒有準地方,在山東捅了婁子不要緊,連夜就奔山西去了,又全是窮光棍兒,見崔老道開的價錢挺高,那還有什麼可說的:「道爺這個忙我們幫了,不過咱不會唱戲啊!」崔老道說:「那好辦,扮上之後你們幾位只管上台,什麼拿手練什麼,畫鍋賣藝怎麼比畫在這兒就怎麼比畫,錢是絕不少給。」這才有了台上的戲碼。

崔老道只是個行走江湖的窮老道,這輩子沒看過幾場囫圇戲,不懂搭台唱戲那一套,他想得挺好,看戲不就是看熱鬧嗎?什麼生旦凈末丑、神仙老虎狗,熱鬧就行。台下的老百姓可不幹了,平日去園子里看戲得掏錢,不捨得看,盼了一年盼到這個不掏錢的,就看這個戲?還不如耍狗熊的好看呢!人群里這邊一聲「嗵」那邊一聲「嘡」,炸了鍋似的,起鬨的、叫倒好的此起彼伏。崔老道眼瞅著再唱下去,磚頭瓦塊就該往台上招呼了,偷偷對台上一揮手,鑼鼓場面緊著一催,八仙和那些個二老道臊眉耷眼灰溜溜地下了台。紀大肚子臉上也掛不住了,問崔老道:「這叫什麼戲?」崔老道自知這場買賣「泥了」,不過他最大的特點就是臉皮厚,沒有不好意思的時候,臉上故作鎮定,硬著頭皮告訴紀大肚子:「頭一天只是圖個熱鬧,咱不能一上來就亮底不是?」

要是換了別人找來這麼一齣戲,紀大肚子早掏槍把他崩了,但對崔老道他可不敢,只得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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