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王寶兒發財(下) 第三節

崔老道一看這情形,就知道跑不了,既然如此,不如把陣勢擺足了,盡量多要錢,事成之後舍給粥廠道觀,也可以替自己消災免禍。當下端起茶杯啜了一口潤潤喉嚨,隨即一擺拂塵,手捋須髯,裝腔作勢地說:「無量天尊,有道是難者不會、會者不難。王家大爺且放寬心,待貧道略施手段,給貴宅驅除邪祟,不過在此之前,您還得準備點兒東西。」

王家大爺見崔老道大包大攬,連忙起身拜謝,應承道:「用什麼東西,如何準備,全憑道長吩咐,您怎麼說我怎麼做。」他原先沒見過崔老道,但是一進門就認定了崔老道有本領,除了王喜兒先前一通吹捧之外,還因為崔老道的扮相唬人。八卦仙衣、九梁道冠、水襪雲履、寶劍拂塵,可以說是一件不缺、半件不少,頗有幾分仙風道骨。最重要的是崔老道顯得老成,說是老道,其實歲數沒多老,卻留著挺長的鬍子,說話走路、舉手投足故作龍鍾之態。其實這也是他做生意的門道,過去有句話叫「老陰陽少戲子」,其中「陰陽」就包括算卦相面的火居道,這一行養老不養小,上了歲數說出話來容易讓人信服。

崔老道對王家大爺言講,府上作祟的東西借了大奶奶的胎氣、得了妖身,借陰風遁去,白天隱匿在破屋枯井之內,夜裡回來吃東西,吃上一次活物,身量就長三長,等到家裡的活物吃沒了,就要吃它的生身父母。王家大爺越聽越怕,也越聽越服,忙問崔老道如何降妖。崔老道說:「貧道自有五雷天罡之法,可以降伏此妖,不過您還得去找一個人,買他祖傳的一件東西!」

崔老道說的這個人在鬼市賣「老虎鞋」,綽號「陳白給」。所謂的「老虎鞋」,可不是端午節小孩兒腳上穿的驅邪避祟的虎頭鞋,就是普通的便鞋,正字應該是唬人的「唬」。只有個鞋樣子,卻不能上腳,因為鞋底是拿紙夾子糊的,四周圍用布包上,納上針腳,綳上破布做鞋面,刷上黑白染料,為了顯得板正,上面還得抹一層糨糊。做好了乍一看跟新鞋一樣,可別往腳上穿,走不到街對面鞋底子就掉了,更不能沾水,淋上一場雨就完了,所以另有一個別稱叫「過街爛」,專賣來鬼市撿便宜的財迷。

陳白給賣鞋這麼吆喝,說他這鞋「兜幫窄腰護腳面,走路舒服又好看,三個大子兒買一雙,穿著不好不要錢,白給您了,白給您了!」因此得了個「陳白給」的綽號。如若有人拿著破鞋回來找他,他也不怕。因為鬼市上多有賊人來此銷贓,都是天不亮的時候做生意,攤主腳底下點一盞馬燈,燈捻調得細若遊絲,就為了讓買主看不清楚;攤位也不固定,天不亮就收攤走人,來也無蹤去也無影,到時候他說了,鬼市上賣鞋的又不止他一個人,誰知道你是從哪家買的?準是黑燈瞎火地認錯了,反正咬住了牙死不認賬,你還拿他沒轍,打官司犯不上,給倆嘴巴倒叫他訛上了。再者說鬼市上多的是來路不正以次充好的東西,想買您就詢價,不買儘管走人,看好了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打眼不打眼那是您自己的本事,怪不得賣東西的。

其實陳白給祖上倒不是賣老虎鞋的,是個縫鞋的皮匠,這一行幹了幾百年,據說自打天津設城建衛之時就吃這碗飯。老年間的鞋匠不只縫鞋,大多還會「縫屍」,比如說某人犯了王法,在法場之上「咔嚓」一刀掉了腦袋,落得個身首異處,家中苦主前來收斂屍首,甭管家裡窮富,也得找縫鞋的皮匠,用納鞋底子的大針和皮線,將人頭和屍身縫合在一處,落個囫圇屍首,否則到了閻王爺那兒對不上號。這個活兒不好乾,既要手藝好,又須膽大心細,不怕晦氣。沒有腦袋的屍首血了呼啦的嚇人著呢,還不是光把皮縫上就得,裡邊的骨頭茬子也得對上,所以縫一個屍首掙的錢,頂得上縫一百雙破鞋。陳白給祖輩全是吃這碗飯的鞋匠,到了衙門口出紅差砍人頭的時候,就候在刑場邊上,等苦主過來商量好價格,再去幫著收殮。縫鞋的手藝了得,縫屍首也不含糊,飛針走線縫完了,擦去血跡、抹上膠水,連針腳都看不出來,死人脖子上只多了一道褶兒,在九河下梢立下一個名號,提起縫人頭的陳皮匠,可以說盡人皆知。他們家這手絕活代代相傳,直到大清國倒了,砍頭改成了槍斃,開了窟窿眼兒的腦袋無從縫補,縫鞋的皮匠就此少了一份進項。

崔老道讓王家大爺派人去找陳白給,買下陳家祖傳的大皮兜子。當年還有縫屍這一行的時候,法場上人頭落地鮮血淋漓,不能拎在手上到處走,就裝在這個大皮兜子中。幾百年沒換,一輩輩傳下來,裝過的人頭不計其數,不知聚了多少煞氣,有了這個大皮兜子方可降妖!

王家大爺聽罷恍然大悟,雖然不明其理,聽著可挺是那意思,趕緊讓王喜兒帶上錢再跑一趟,無論如何也得把皮兜子買下來。打發走了王喜兒,王家大爺又問崔老道還得準備什麼。崔老道說話一貫真假參半,剛才說的是真話,這會兒就該騙人了。他讓王家大爺在後院設一張供桌,上擺凈水一碗、香爐一個、素蠟一對,將他帶來的法器擺在桌案上,最緊要的是在西屋備一桌上等酒席,雞鴨魚肉、對蝦海參、烙餅撈麵酸辣湯,好吃好喝儘管上,等他搬請神兵神將、六丁六甲下界相助,得用這一大桌子酒肉敬神。

王家大爺早已對崔老道言聽計從,聽聞此言不敢怠慢,命下人快去準備,大戶人家東西齊備,全有現成的。廚房裡大灶生火、二灶添柴,大風箱拉得呼呼作響,廚子手腳不停,絲兒熘片兒炒一通忙活,累得汗流浹背。下人們走馬燈似的端湯上菜,不大一會兒,西屋的酒宴備妥了。崔老道告訴一眾人等,他在屋中遣將招神,凡夫俗子不得近前,萬一驚走了神兵神將,可就請不下來了。崔老道說完倒背雙手走進屋中,將大門緊閉,過了半個時辰,他才打著飽嗝兒走出來,聲稱六丁六甲已在半空待命。有個下人按捺不住好奇進西屋瞧了一眼,回來稟報王家大爺,崔老道說得半點兒不假,神兵神將來了不少。王家大爺問道:「你瞧見神兵神將了?」下人一搖腦袋:「回稟大爺,神兵神將我是一個沒瞧見,但那一大桌子酒肉可是吃了個碟干碗凈。」王家大爺暗自稱奇,就算崔老道飯量再大,一頓也吃不完這一大桌子酒肉,可見此人所言不虛。他們卻不知道,那些東西全進了崔老道的肚子。崔道爺常年喝西北風,練出一門絕活兒,三天不吃扛得住,一次吃一桌子酒席也塞得進去。

說話這時候天已經黑透了,院子中燈籠火把照如白晝。王家大爺和眾家丁躲在角落遠遠觀望,但見崔老道當場開壇作法,焚香設拜、掐訣念咒,灑凈水、燒符紙,手托天蓬尺,口中念念有詞,念的是「上清天蓬伏魔咒」。天蓬尺就是一把木頭尺子,正面刻天蓬元帥的名號,背面刻二十八宿,以此為令招天蓬元帥降壇驅邪。且不說靈與不靈,這膀子力氣可豁出去了,腳下踏罡步斗,手中的木頭尺子讓他耍得呼呼帶風。

崔老道行走江湖,全憑裝神弄鬼的手段混飯吃,沒有真把式,全憑擺架子蒙人,一招一式比畫下來有板有眼,看得王家大爺目不暇接。崔老道忙活了半天,額頭上也見了汗,不過他心知肚明,皮兜子還沒到,他還得接著比畫,又將「鎮邪銅鈴」「驅鬼金叉」挨個耍了一遍,王喜兒才拎著一個大皮兜子氣喘吁吁地趕回來。給夠了錢,買下陳鞋匠的皮兜子倒也容易。雖說皮兜子是陳白給的家傳之物,但陳白給一看見這皮兜子心裡就犯難,扔了覺得可惜,留著佔個地方,想到皮兜子里當年裝過的那些人頭,他自己也犯怵,想不到居然有人來買皮兜子,開的價錢還挺高,頂他賣半年破鞋的,正是求之不得,痛痛快快把皮兜子給了王喜兒。王家大爺在家等得著急,其實也就是王喜兒一來一往跑這一趟的工夫。崔老道接過大皮兜子,把在手中端詳,不知用什麼皮做的,烏黑鋥亮,袋口穿著條繩子,兩端各墜一枚老錢,隱隱散發出血腥之氣。崔老道放下把式,請王家大爺頭前帶路,來到卧房之中,將皮兜子掛在床榻上,囑咐王家大爺兩口子躺在被窩裡別動,自有各路神兵神將在頭頂護持,讓他們把心放肚子里,其餘人等一概迴避,說完他自己也找借口溜了。

王家大爺兩口子哪裡睡得著,躺在床上提心弔膽挨到三更前後,忽聽外邊狂風大作,緊接著「咣當」一聲,屋門被風吹開,霎時間腥風滿室,闖進來一個山鬼夜叉相仿的東西,身上黑如生鐵,血口獠牙,兩鬢鬃毛倒豎,腦門子上凸起尖角,兩隻爪子有如鋼鉤一般,直撲王家大爺兩口子。此時燈燭俱滅,屋子裡什麼也看不見了,就在千鈞一髮之際,掛在床榻上的皮兜子突然掉了下來,隨即傳來一聲怪叫,緊接著又是「吧嗒」一聲,燈燭滅而復明,再看那個大皮兜子已然落於塵埃,兜口滲出又腥又臭的黑血。

王家大爺兩口子嚇得魂飛天外,過了半天才穩住心神,看著地上的皮兜子不敢亂動,趕緊命下人把崔老道找回來。崔老道並沒走遠,這會兒聽得傳喚,急忙進了屋,一瞧這情形,就知道大功告成了。他告訴王家大爺,得讓人把這個皮兜子埋了,有多遠埋多遠,而且一定要找一處名山寶剎,埋在古塔下邊。王家大爺已對崔老道言聽計從,立馬吩咐王喜兒帶上皮兜子,出去遠遠找個地方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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