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王寶兒發財(中) 第二節

牙儈馮六「門樓子」三個字一說出口,王寶兒恍然大悟。當年他和崔老道在那座荒宅的門樓子上逮過玉鼠,自己養的那隻癩貓也是從門樓子上跑沒影的,憋寶的竇占龍在門樓子底下活活氣死。怪不得賣得這麼便宜,民間傳言那是一處「鬧鬼」的凶宅。

說起此事,銀子窩一帶的老住戶無人不知。宅子以前的主家姓王,賣麻袋發的財,當家的有個外號叫「麻袋王」。起初也是個窮苦之人,身披麻袋片子,腰系一條爛麻繩,從鄉下拉家帶口逃難來的天津衛,別的手藝沒有,就會做麻袋。去鄉下收來整車整車的麻,一家老小齊動手,先搓麻繩子,再編成麻袋,大小長短不一,不圖好看,夠結實就行,全家忙活一天外帶半宿,能混上二斤棒子麵兒,好歹能填飽肚子。怎麼說這也是一門手藝,不會幹的還吃不上這碗飯。誰也不知道哪塊雲彩有雨,麻袋王這麼個鄉下怯老趕,在天津衛這塊寶地上,竟然一差二錯地發了大財。離銀子窩不遠有個官銀號,他就在那門口擺地攤賣麻袋。顧名思義,官銀號是官府開設的銀號,老百姓都上這兒兌銀子,因為官銀號的銀子是「足兩紋銀」,銀錠子底下帶官印,便於各地流通。一般來說,人們把碎銀子拿來,上戥子稱重,扣去火耗,鑄成十到五十兩一個的大元寶,拿回家鎖在柜子里就不動了。等到家裡遇上什麼大事,比如婚喪嫁娶、買房置地之類的,再把大元寶拿出來用。也有用整的換零的,或換成散碎銀兩,或換成銅錢,當然不白換,人家也要扣點兒利錢。麻袋王瞅見進出官銀號的人全用布口袋裝銀子,靈機一動,覺得這是條財路。回到家中用了心思,跟老婆一商量,麻繩子越搓越細,麻袋越做越小,上邊再綉上「招財進寶、大發財源」等吉祥話,按著楊柳青年畫的模子,配上「五穀豐登」的圖案,拿到官銀號門口叫賣。有人來問,他就說他這麻袋不同於布口袋,做的時候不動刀剪,用來盛銀子不會破財。那時的人迷信,麻袋又不貴,何不圖個彩頭呢?買來這麼一用,真是又好看又結實,回去後一傳十,十傳百,久而久之「麻袋王」成了字型大小,都說「不用麻袋王的麻袋裝銀子,就不算有錢人」,以至於到後來,外省的錢莊銀號也爭相買他的麻袋,那一買可就是成百上千條,買回去再零賣,一時間供不應求。麻袋王一家老小忙不過來,就僱人來做。買賣越干越大,在官銀號旁邊置辦鋪眼兒當起了坐商,又在北門裡銀子窩買下一塊地皮,大興土木,造了那座兩進的宅子。過去的財主都買官,所以門口有門樓子。麻袋王全家敲鑼打鼓地搬了進去,真可謂「順風順水,人財兩旺」。麻袋王發了財,脾氣稟性變得跟從前大不一樣,對待店中的夥計、僱工終日橫眉立目,做生意談買賣錙銖必較,往裡糊塗不往外糊塗,只佔便宜不吃虧,相識之人沒一個說他好的,漸漸地失了人心,生意大不如前。麻袋王死後,他的兒孫不爭氣,將銀子認作沒根的,當成磚石土塊一般揮霍,沒過幾年便敗盡了祖傳的家業,使的用的穿的戴的當賣一空,最後把瓦片子都賣了。這座宅子幾易其主,也不知道為什麼,再沒一家住得安穩,接二連三地死人,再無人敢買,已然荒了幾十年,破門樓子搖搖欲墜,院子中雜草叢生,屋子門窗破爛,只不過格局仍在,與當初一般無二。

馮六瞧出王寶兒心裡猶豫,他敢對王寶兒提這座宅子,自然有一套說辭,當即說道:「王大東家,不用聽信那些個風言風語,那全是閑老百姓磕牙玩兒的,說真格的,聽蝲蝲蛄叫還不種地了?您要是不撿這個天大的便宜,我就倒給別人了,過這村沒這店,到時候您可別後悔。」

王寶兒一尋思,馮六的話倒也不錯,「麻袋王」那座宅子真是好,小時候他翻牆進去玩過,前邊小三合院,正房三間,東西兩側還有廂房。二進院子是個小花園,中間栽著一株棗樹。迎面也是三間正房,兩廂沒房子,砌著挺高的院牆,稱不上深宅大院,造得可挺規矩,住起來也寬綽,大門一關,鬧中取靜。王寶兒又是做生意的人,講究將本圖利,一想到兩間「半磚房」的錢就能買這麼一座宅子,他如何不動心思?可他也是在銀子窩長大的,打小就聽說這是座凶宅,當初也有膽大不信邪的,住進去全死了。王寶兒思前想後拿不定主意,畢竟不再是從前那個無依無靠的小叫花子了,好歹開著四十八家水鋪,眼看著日子過得芝麻開花——節節高,萬一買下這座宅子遭了殃,那又何苦來的呢?想到此處,王寶兒給馮六倒了杯茶,自己也端起茶杯,朝馮六敬了敬:「您喝口茶,這件事容我回去琢磨琢磨。」

馮六長了毛比猴都精,一聽這話,就明白王寶兒心裡雖然定不下來,但真是捨不得這宅子,趕緊找補一句:「那您可得儘快拿主意,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王寶兒答道:「您放心,我這一半天就回來找您,少不了給您添麻煩。」

王寶兒嘴上應著,心裡可就想出了一個辦法,他得去找崔老道問上一問。崔老道這幾年沒挪地方,仍在南門口擺攤算卦。自從他給水鋪看過風水,王寶兒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好,他是知恩圖報的人,隔三岔五就去找崔老道,一來登門拜謝,二來敘敘舊交。可是崔老道怕遭報應,什麼好處也不敢收,頂多讓王寶兒請他下下館子,這些年在天津衛城裡城外沒少吃。王寶兒知道崔道爺是個饞鬼,江湖人稱「鐵嘴霸王活子牙」,別的能耐沒見識過,卻有一門絕技,無論什麼時候,有東西就能吃得下去,他那個肚子是破砂鍋——沒底!所以王寶兒來到南門口,沒去別的地方,先進了一家麵館。這家麵館是河南人開的,鋪面不大,裡邊有那麼五六張白茬桌子,除了羊肉燴面不賣別的。門口左右兩條布招,分別寫著「面勁入口滑,湯潑香十里」。不是人家吹牛,羊肉燴面確實地道,口外的羊肉肥而不膻,燉熟了切成塊,也有切片的,老湯做底,麵條現抻,加上幾塊羊肉,放上香菜、蔥花,澆上山西老陳醋和辣椒油,熱乎乎的一大碗,誰看了誰流口水。王寶兒要了一大碗燴面,另加了兩份羊肉,待燴面做得,跟夥計借了個托盤,放上一雙筷子,托在手中直冒熱氣,這才去找崔老道。

崔老道正低著頭在卦攤兒前忙乎,這兩天長能耐了,跟撂地說相聲的學了白沙撒字,面前放著一塊青石板,手攥一把白沙子,一邊撒一邊哼哼:「一字寫出來一架房梁,二字寫出來上短下橫長……」從一唱到十,然後再從十往回唱,唱的時候還得加上兩筆,再拉一個典故,好比說「十字添筆是個千字,趙匡胤千里送京娘;九字添筆念個丸字,丸散膏丹藥王先嘗……」唱這個不為別的,無非是招攬生意。過去的相聲藝人在街頭撂地,一邊唱太平歌詞,一邊撒沙成字,這個絕活兒叫「千字錦」。崔老道依樣畫葫蘆,頗有幾分活到老學到老、藝多不壓身的勁頭兒。不過崔老道還沒練好,撒出來的字歪歪扭扭,心下正在煩亂,瞧見王寶兒端來一大碗羊肉燴面,忙扔下手中的沙子上前相迎。

王寶兒不急著說話,先把托盤往上一遞:「道長,您趁熱!」

別說是跟王寶兒,崔老道跟誰也不客氣,今天打家出來就沒吃早點,聞見這十里飄香的羊肉燴面,腹中已如雷鳴,什麼架勢也顧不上擺了。他接過托盤往路邊一坐,端起大海碗「稀里呼嚕」就往嘴裡扒拉,吃了個風捲殘雲,轉眼,一大碗麵條、幾塊羊肉進了肚子,麵湯喝得一乾二淨,碗底都舔了。崔老道心裡有了底,連碗帶托盤放在旁邊一塊石頭上,用袖子抹一抹嘴,說道:「今兒是三月三,貧道本該上南天門給西王母賀壽,可是掐指一算,算定王大財主有事來問,蟠桃會瓊花宴不赴也罷!」

王寶兒說:「道長神機妙算,小人當真有一事請教。」於是將買宅子的來龍去脈給崔老道念叨了一遍,說到最後問崔老道:「都說那是凶宅,可是價碼兒再合適不過了,但不知買下來會不會出事?還得請道長您給拿個主意!」

崔老道若有所思,沉吟片刻說道:「王大財主,你這幾十家水鋪只是小財,只要水缸里的金魚兒不動,大財還在後邊。一座宅子而已,但買無妨,正所謂『根深不怕風搖動,樹正何愁月影斜』。貧道這兩句良言贈予財主爺,回去你再好好悟悟。」

王寶兒心下仍不踏實:「道長總說我能發財,不錯,如今我是有點兒錢了,可也稱不起財主,能置辦一座稱心的宅子,安安穩穩地過日子,我便知足了。想必您也知道這座宅子,荒廢了不下幾十年,在過去來說,誰住進去誰倒霉,我王寶兒又沒有三個腦袋、六條胳膊,如何壓得住呢?」

崔老道見王寶兒不信,讓他把左手遞了過來,指著手心說道:「此言差矣,那些人住進去倒霉,是因為他們命中無財,而你王大財主命中之財遠不只如此。你瞧你這掌紋,兩橫兩縱,形同一個『井』字,這叫掌中井,五指則是五道財水,全進了你這口井,何愁發不了大財?」

王寶兒聽了崔老道這幾句話,如同吃了定心丸,心下主意已定。拜別崔老道,剛走了沒幾步,崔老道從後面喊住他,追上來說:「王大財主,那宅子買可是買,只是有一節,我記得宅子後院里有一棵棗樹,買下來之後,你得先找人把這棵樹砍了。」王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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