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王寶兒發財(上) 第三節

王寶兒對竇占龍的話半信半疑,眼瞅著一人一騎走遠了,扭回頭來盯著門樓子,把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到底沒看出什麼端倪。那上邊除了塵土、樹葉、磚縫兒里的野草,哪有什麼玉鼠?他倒是有過耳聞,沒少聽老街舊鄰念叨,說江湖上有一路憋寶的奇人,憑著眼力過人,四處取寶發財,難不成真有此事?轉念一想,且不說真與不真,縱然能發大財,那也是明天了。人活當下,什麼也不如當下有口飯吃要緊。王寶兒乞討多年,早明白這個道理了,眼下還得出城撿秫秸稈兒,否則今天就得挨餓,但是這隻癩貓就片刻不敢離身了。他把貓緊緊抱在懷中,摸出身上僅有的五個大子兒,用其中的四個在路上買了倆燒餅當晌午飯。離銀子窩不遠有家燒餅鋪,他家的芝麻燒餅最好吃,用麻醬分層,揪出面劑子,拿起來往芝麻笸籮里一按,單面沾上芝麻,放進爐膛里烤,剛出爐的還挺燙,外表焦脆、內里綿香。油紙包好了拎在手裡,兜里的五個大子兒這就去了四個,留下一大枚揣在懷中,想等回來時路過河邊再給癩貓買點兒臭魚爛蝦。也是合該出事,一路走到南門口,正撞見擺攤算卦的崔老道。

崔老道日子過得比王寶兒也好不到哪兒去,一連幾天沒開張了,餓得前心貼後背,腦袋發矇,腳底下打晃,站都站不穩了,撿了兩塊磚頭墊屁股,坐在卦攤後邊兩眼發直,盯著往來的行人,看誰都像蒸餅,恨不得咬上兩口。他瞧見王寶兒身上穿得又臟又破,懷中抱著一隻蔫了吧唧的癩貓,心說:這不是買賣,賺不出錢來。書中代言,崔老道並非以貌取人,單看穿著打扮沒準兒也能看走眼,因為那個年代仍是大清國的天下,萬一有個微服私訪的老大人,故意穿得破衣拉撒的呢?所以江湖上有一套相人的方法,比如有這麼一句話叫「聞履知進退」,不必看來人穿著打扮、五官相貌如何,只聽此人腳步聲,大致上就知道是什麼來頭。真有根基的貴人,走起路來一步是一步,步眼沉穩。王寶兒可不然,腳底下「噔噔噔噔噔噔」,亂如麻,快如砸。崔老道一聽便知,這是為了吃飯趕去奔命的人,可又一瞧,王寶兒手裡拎了個油紙包,不用問準是吃的。崔老道餓得眼珠子都藍了,心說:我也別挑了,螞蚱再小也是肉,趕上什麼是什麼吧!他念及此處,勉強站起身來,叫住了王寶兒說:「無量天尊,財主爺留步,貧道我有良言相告。」

王寶兒只是個半大孩子,不知江湖上的鋼口,心下莫名其妙,問崔老道:「道長,您叫我?我怎麼成財主爺了?」

崔老道見王寶兒讓他叫住了,這生意就做成了一多半,當即耍開舌頭說:「小兄弟,貧道既然這麼叫你,定然有個因由。你看你這面相,龍眉虎目有精神,天高地厚家中肥,你不是財主誰是財主?當下窘困不過一時,來日富貴不可限量!」這幾句話按江湖調侃來說叫使上了「拴馬樁」,也就是用拴馬樁把人的腿腳拴住,甭想再走了。

江湖所傳相面算卦的訣竅,無不是簡明扼要的大白話,練的就是察言觀色、見風使舵的本事,學三四個月就能上地做買賣。崔老道是老江湖,熟知人情世故,只要你敢搭話,他就有本事讓你掏錢。換了平時,王寶兒未必會上當,他一個撿秫秸稈兒的窮孩子,沒餓死就不錯了,還指望當財主?不過竇占龍剛許給他一件大富貴,正不知道是真是假,聽崔老道這麼一說,不由得信了幾分,對崔老道說道:「我從小到大連一頓飽飯也沒吃過,您倒說說看,我如何發財?」

崔老道心知這已是到嘴的鴨子了,不慌不忙拿出簽筒子來,指點王寶兒抽了一支簽。抽籤算卦叫「奇門卦」,又叫「八岔子」。簽筒里裝著六十根竹籤子,卦攤上擺好九個卦子兒,橫豎各三行,每行三個,對應「戊、己、庚、辛、壬、癸、丁、丙、乙」九個字。別人算卦專攻一門,抽籤就是抽籤,看相就是看相。崔老道不然,藝多不壓身,有什麼來什麼,肚囊也寬綽,沒他不會的,對付個小孩子用不上「六爻八卦」,只憑胡說八道就夠。崔老道接過來王寶兒的簽子看了看,按簽子上的字在桌上擺卦,裝模作樣看了半天,其實是肚子又餓了,得站那兒緩緩,否則非得一頭栽倒不可。緩得這麼一緩,崔老道皺著眉咽了咽口水,可就說了:「你這個財非同小可,卦辭有雲,時來運轉當頭紅,出門遇上好賓朋,想要求財財自有,想要求利利自成……」卦辭確是不錯,那麼說真該王寶兒走運了?非也!崔老道給誰算卦也是這幾句,就是說出門遇上貴人,因此得以轉運發財,貴人暗指他崔老道,這是江湖口、生意經。按照以往的套路,算卦的一定會求他指點,他再胡編幾句,東南西北隨便一指,告訴來人想發財往那邊走,這就能要錢了,給那位發到雲南去他也不管。那位說,人家要是回來找他打架怎麼辦?那倒不會,崔老道說出大天來也騙不了幾個錢,被騙的人頂多是沒尋著財路,又不是什麼深仇大恨,誰有閑工夫回來找他?即便找回來,崔老道照樣有一套說辭應對。

王寶兒從來沒有閑錢算卦,沒經過這樣的事情,以為崔老道真有兩下子,連他遇上騎黑驢的竇占龍也算出來了,當即拜謝了崔老道,轉過身就要走。

崔老道的話茬子夠硬,一是敢找人要錢,二是有讓人掏錢的手段,一瞧這孩子怎麼這麼耿直呢?我不要錢他也不給,這可不行,唾沫沒有白費的。趕忙繞到王寶兒前面,平伸雙臂把他攔下說:「財主爺留步,發財不難,守財不易,你命中注定有這條財路,卻須多行好事,留住這一世富貴。」

王寶兒聽不懂崔老道言下之意,只說:「道長所言極是,等我發了財,定會修橋補路,多做功德。」

崔老道見王寶兒還不往道兒上走,暗罵這小子長了個點不透的榆木疙瘩腦袋,怎麼就聽不明白呢?他不得不把話說明了:「常言道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作惡,雖惡不罰。等你發了財再積德行善,那就來不及了,功德只在眼下。」

王寶兒抓了抓腦袋說:「我身上只有一個大子兒、倆燒餅,如何能夠行善?」

崔老道心想:這孩子是沒多大油水,可也不能不要:「東西不在多少,我替財主爺送入粥廠道觀……」話沒說完,他這不爭氣的肚子先打上鼓了,聲若響雷。

王寶兒一向心善,見崔老道餓得站都站不穩了,直似風擺荷葉。這兩個燒餅何必送入粥廠道觀,齋僧佈道也是功德,往前一遞手,就把燒餅給了崔老道。

崔老道抓過燒餅,撕開紙包,等不到王寶兒走,就把倆燒餅一口一個扔進肚子,鹹淡味兒都沒嘗出來,可總算是還了陽。他又對王寶兒說:「財主爺,兩個燒餅您都舍了,那一個大子兒也甭留著了,貧道替您給祖師爺添點兒香火,定保您財源廣進。」

王寶兒趕忙捂住口袋:「那可不行,這一個大子兒還得買臭魚爛蝦喂貓。」崔老道瞧了癩貓一眼,這隻貓奇醜無比,從頭到尾的癩瘡,沒一處好毛色,卻被王寶兒摟在懷中視若奇珍。他以為這孩子孤苦無依,撿了只癩貓做伴兒,又捨不得那一個大子兒,便說:「財主爺果真心善之人,趕上如此荒頹的世道,人尚且難求一飽,哪有餘錢買臭魚爛蝦喂癩貓?若是拿去給祖師爺添香許願,不知可以護佑多少信善……」

還沒等崔老道把話說完,王寶兒就介面道:「道長有所不知,取寶發財全憑此貓。」

鑼鼓聽音,說話聽聲。崔老道吃的是江湖飯,全憑隨機應變的本事,他聽王寶兒這麼一說,心裡頭納上悶兒了:「這個話蹊蹺了,什麼叫取寶發財全憑此貓?財從何來?」他有心問個究竟,拽住王寶兒的胳膊不讓走,可也不明說,東拐西繞一通打聽。這也是門學問,按算卦這行的術語來說,叫作「要簧」,說白了就是拿話套話。這裡邊的手段多了去了,有「水火簧、自來簧、比肩簧、拍簧、詐簧」等等,講究的是聲東擊西、抽撤連環,甭管多精明的人,一不留神就會讓他繞進去。

王寶兒到底是個孩子,架不住崔老道連蒙帶唬,就把騎黑驢的老客找他借貓取寶一事說了。

常言道「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別看王寶兒叫不出竇占龍的名字,崔老道一聽可就明白了,騎黑驢的老客不是旁人,正是憋寶的竇占龍。正所謂「人的名、樹的影」,提起竇占龍那還了得?江湖上響噹噹的人物字型大小,耳朵里早就灌滿了,也打過一兩次交道。久聞此人廣有分身,旁人看不上的破東爛西,在他眼中卻可以勾取天靈地寶,這麼多年取寶無數,哪一件不是價值連城,說他是財神爺降世也不為過。崔老道貪心一起,什麼也顧不上了,對王寶兒說:「憋寶的可沒一個好東西,只會說大話使小錢,恨不能空手套白狼。我來問你,十字路口的門樓子是給他立的嗎?」

王寶兒搖頭道:「不是,那是一座荒宅的門樓子。」

崔老道又問:「門樓子上的玉鼠是他養的嗎?」

王寶兒說:「憋寶的告訴我,玉鼠乃天上靈氣入地為寶。」

崔老道說:「我再問你,靈貓是不是他撿來的?」

王寶兒又搖了搖頭,這隻癩貓是自己從小撿來的。崔老道一拍大腿說:「對啊,靈貓、玉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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