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 第七節

楊巡搖頭,「應該不會是,以前跟我合作時候再怎麼辛苦都不願搬出特權。人這種性格應該很難改變。」

任遐邇想了會兒,道:「他們國外的,慈善方面與我們很不同。他們那邊的富豪很能經常回饋社會。小碗她爹,我們現在也算是有點兒頭臉的,那個……雖然我們一肚子的反社會,可別為富不仁。我們也得有自己做人的準則。」

楊巡雖然點頭,可並沒回答。他想到很多。他想到在正統社會裡低三下四討生活的日子,想到過去幾乎遭全民唾棄的個體戶生涯,想到虎口奪食般從蕭然等強權手指縫裡扒來錢財,想到那在計畫體制下提心弔膽的生存,想到至今即使手頭再多的錢也無法准入的某些商業領域。他想到他心中纏繞不去的恐懼,那是長期遊離於體制邊緣人的警惕,警惕任何可能致使擦邊球變為違法的政策風吹草動。他能沒有怨氣嗎?他即使再是人們口中的大老闆,卻依然似乎不受體制承認。他被那些個體朋友提醒,心裡沒法不對捐款要求產生反感。他不能總吃最差的飼料,擠出與人同樣的奶,太不公平。

可楊巡即使已婚,多少在心中還是把梁思申當作天上那彎皎潔的月。對於梁思申的舉動,他更一廂情願地往好里想,往高里傾慕。想到梁思申和他看著長大的宋引而今正在奔赴災區路上,他有點沒法將「不公平」三個字像前天一樣理直氣壯地掛嘴邊上。他問任遐邇,究竟要不要捐?任遐邇奇怪他舊事重提,就說她的意思是,本來想捐的話,還是捐,別因為別人說幾句話就改變立場,做事得聽從自己的第一意願。

楊巡心中的天平搖擺著,但第二天被個私協會請去談話時候,他還是毫不猶豫地嘴上開了一張空頭支票。他不甘心被那些人理所當然地要走一筆他的血汗錢。

回來,正好有人找他詢問市一機的相關事宜,希望楊巡這位眾所周知的宋總老鄉搭橋,向宋太太轉達運作市一機的意向。楊巡繞過宋運輝,直接一個電話打到梁思申的手機。可三言兩語,梁思申的話題就轉到所見所聞上。

「楊巡,不出來不知道,情況比電視上說的可能還嚴重。長江安徽段都沒逃過,堤壩岌岌可危。」

聽著梁思申充滿嘆息的語氣,楊巡忍不住道:「你幫我看看,我能做點兒什麼。」

梁思申道:「我原先想,先帶上肯定有用的消殺藥品,帶著的錢到目的地再見機行事。現在看來都不用到目的地,凡是民生物資都需要。怎麼,你也準備過來?」

楊巡愣了一下,脫口而出:「這麼花錢,不心疼嗎?」

梁思申不便解釋她心中最強烈的本意,只得避實就虛,「東海公司號召捐款的口號說,拿出你的社會責任心來,奉獻你的愛心。」

楊巡笑道:「都這麼說。可看到那些肥頭大耳的人說這種話,你不覺得諷刺?不過這話從你嘴裡說出來,我信。」

梁思申尋了一句開心,「既然相信,那麼拉兩車方便食品來。」但梁思申絕不相信楊巡這個把錢眼兒看得比天大的人會捨得花那個大錢。在她印象里,對於楊巡,做什麼都好,就是別打他錢的主意。跟楊巡合作,根本不能有雙贏這個概念,只能講求奉獻。

楊巡卻一根筋搭牢,認真上了,覺得好像是他對梁思申有了承諾似的,若賴賬不做,他便是連這麼個最後一次表白自己的機會也喪失了。他回頭沒二話,讓任遐邇出錢來,從自家市場里的批發商那兒用出廠價直接進了一卡車礦泉水,一卡車速食麵,一卡車食油、火腿腸、餅乾等物,一卡車防風擋雨的塑料篷布,裝了滿滿四大卡車的貨色,他親自押車上路。

不僅是所有認識楊巡的人驚奇,連任遐邇都驚奇,覺得楊巡這麼做是太陽從西邊出了。清晨在市場門口統一裝車時候,一行四輛一汽卡車,非常威風。楊巡自己坐在舊舊的普桑裡面,車後放滿自家捐出來的舊衣物被褥,與妻子依依話別。東西還在裝著,消息就一傳十十傳百地哄鬧開了,連市場裡面的攤主都圍過來將楊巡當西洋鏡看,因為都知道這人絕非善類。有頭有臉的幾個人笑話楊巡究竟背後是不是拿這四車貨跟誰做了交易,卻沒一個人表揚楊巡做得好。楊巡反而覺得自在,嘻嘻哈哈應付著。不料節外生枝,區委書記得訊趕來了。

面對書記帶著表揚的詢問,楊巡竟然吭吭哧哧地應答艱難,先是避而不認,推說別人讓買,書記就逼問別人是誰,楊巡想扯到梁思申頭上去,卻被楊邐大大方方地揭發。那書記是楊巡認識並要好的,見此好笑,索性打電話讓電視台過來採訪,讓給宣傳宣傳。楊巡愕然,回頭看妻子,卻見她幸災樂禍地笑。因一家人都知道他每天強調低調低調,最不願做拋頭露面的出頭鳥,就擔心給飛來橫禍打中。一會兒記者扛著攝像機十萬火急趕到,楊巡心裡已經有了草稿。記者問他為什麼,他說有人比他去得更早,報說前方缺糧,他才跟上。記者又問他那個「有人」是誰,他說他保密工作沒做好被暴露,絕不能再招供那個「有人」是誰,大家不過是憑良心做事,都不想敲鑼打鼓趁災給自己臉上貼金。後面記者再怎麼問,楊巡都裝傻打混過去。讓他表現崇高非常勉為其難,讓他裝傻打混他卻是得心應手。最後還是書記說了幾句場面話,楊邐也很體面很文藝腔地幫大哥唱了幾句責任義務之類的高調,楊巡才千載難逢地紅著厚臉皮在大伙兒的鼓掌起鬨聲中領著車隊浩浩蕩蕩上路。他從倒車鏡中看到的是剛才一直沉默的妻子擔憂的目光。

一直開到外環,楊巡才給任遐邇打電話,讓她別擔心,人家總書記總理都去的地兒,他也不會有事。他心說不到危難時候看不出真情,楊邐還在人前口若懸河,小碗兒媽更應該發言也肯定能說得鏗鏘有力,卻一聲不吭。楊巡很是感慨。互道珍重的話說完。楊巡一聲「遐邇」,嘿嘿笑著卻有點難以啟齒,他的心情很愉快,又是非說不可。「遐邇,要早知道今天場面那麼大,嘿嘿,應該組織一下啊。你晚上千萬守著電視,不,你先回家試試錄像機還好不好用,你把那段新聞錄下來,全部新聞都一起錄,以後給小碗看她爸……不行你拿攝像機對著電視機拍,最好雙保險。我那些講話不知道會剩下多少,弄不好都剩老四在說。」

任遐邇聽著發笑:「不不,你今天說的話才好呢,實在話,即使不上電視也沒什麼。小碗她爹,今天你真……怎麼說呢,平日里大家圍著你喊楊老闆楊哥,都沒今天來得風光。而且你表現得特別好,不虛偽,不浮躁,小碗懂事後看到這段錄像,一定會為她爹驕傲。你心裡高興吧?」

楊巡道:「沒想到今天人模人樣一下,還真挺高興。你說我從小到大,沒挨老師幾次表揚,今天讓大伙兒那麼表揚,我手腳不知道往哪兒放了。」

兩人一齊大笑,任遐邇本來很擔心楊巡一路安全,這會兒也放鬆下來,「啐,才正經一會兒功夫,又貧上了。哎,小碗她爹,你有沒有覺得其實我們也不一定得做邊緣人物。說實在的,以前我對個體戶的印象也不好,說起個體戶就跟坑蒙拐騙聯繫到一起。個體戶被邊緣化,爹不親娘不愛的,一部分原因還在於自己平時的行為,即使你說那是給逼出來的。你說呢?像我們今天這樣實實在在負起區書記說的社會責任,誰還敢說我們的不是?頭臉還是得自己掙,我剛才看著你那麼登樣,我也真歡喜,一邊還替小碗兒歡喜,她爸多好。」

楊巡聽著更加歡喜,是的,今天還真有這樣的感覺,好像狗肉包子上了檯面。他自己剛才也是揚眉吐氣的,他這回被示眾心裡踏實,因此面對著電視鏡頭,他很有平常心,不用吹牛,不用浮誇,有一說一。說實話,這感覺真好。他想,這是不是走出邊緣的人物,拿自己當作堂堂正正的社會中堅了呢?這幾年,手頭越發殷實,而弟妹們也基本上成家立業,對家庭的責任,他應付起來已經綽綽有餘。或者,他是應該把責任心貢獻出去給社會了。

楊巡還沒來得及與梁思申匯合,他的四車援助物就已經送到前線撤離的民眾手裡。楊巡辦事能力強,做出的事情有板有眼,很受當地民眾的稱道。但他一直沒諱言他是個體戶,聽到大伙兒說現在的個體戶真不錯,楊巡心裡想,正如任遐邇所說,頭臉靠自己掙的。想當初銀行不敢貸款給個體戶,他自己也覺得貸款就跟國家錢落進自己口袋可以隨時捲走一樣,那時他這人還真不是很值得信任。而現在社會漸漸規範起來,他的心態也漸漸穩定下來,就認識到人得有所為有所不為。眼下銀行已經挺信任他,敢貸大額款給他了。這回他自發做了好事,應該又給他的信譽加分吧。看來回去還得好生修鍊。

等楊巡從長江沿線奔波了好幾天回家,曬得泥鰍一樣地又上機關辦事,他得意地發覺大伙兒對他的態度有了變化。有人雖然開玩笑說他跟著電視上的副總理一塊兒變黑便瘦了,可是言語間少了輕佻,多了尊重。楊巡因此也不知不覺地言行紮實大氣起來。以前宋運輝曾教導他到一定階段後別再對人低三下四賠小心,現在看來,光有財力做底氣不夠,心裡也很有口真氣才行。

不久,楊巡向任遐邇提出了組建集團、規範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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