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 第五節

紅偉想到雷東寶的身心可能還處於戰鬥狀態,怕他再大聲說出什麼,只好悶聲不響。

但禍不單行,紅偉還沒跟著雷東寶走進生活區,一個做外貿的朋友電話打來,說新聞已經出來,中國承諾人民幣不貶值。紅偉只覺得眼前一黑。這麼多日子來,天天幾乎燒香念佛地盼著人民幣貶值,最好貶得跟隨台灣等地的進度,沒想到晴天霹靂。那外貿朋友在電話里悲哀地說,承諾都出來了,看起來起碼三個月之內,匯率還得咬緊美元。

紅偉發了半天呆,才要跟雷東寶說,卻發覺雷東寶早已走遠。他只有嘆一聲氣,他知道雷東寶也不易,忙得都一頭扎在小雷家不回城了,換他早挺不住,起碼得生它幾天病。紅偉想了想,回到家裡先一個電話打給正明,再打給小三和其他相關人等,將承諾傳達出去。然後才敲響雷東寶家的門,告訴正捧著飯碗吃飯的雷東寶如此這般。

雷東寶的反應不出紅偉所料。他見雷東寶捧著飯碗的手一動不動,凝固在半空,而一張臉卻如充血一般,漲得通紅。紅偉心中擔心,真怕雷東寶出事,連忙伸手拍打,道:「書記,說話,說話。」

但雷東寶過好久才回過神來,手中飯碗「啪」一聲掉落桌上,一絲沙啞聲音從喉嚨底部滾出:「沒指望也好,也好,索性無賴到底。」

紅偉趁機說:「看來要過一段苦日子,書記,先把村裡大家安撫好,把勞保發了吧。現在村裡已經沒一塊可種的地,大家都指著勞保吃飯,別處沒地方刨食。」

雷東寶卻並沒聽著紅偉,自言自語地道:「真要把所有安裝停下?還是停下沒優勢的銅廠鑄造車間?」

紅偉只得大聲道:「書記,我問你勞保發不發,這個時候不能惹眾怒,一定要發。」

雷東寶大掌一揮,道:「這幾天沒錢,等有錢立刻發。明天讓小三出個通知,說明一下情況。你不當家,只看到你爹娘等錢用,你沒見我這邊每筆錢都是火燒眉毛才發出去。」

「書記,老頭們會造反。」

「造什麼反,雷霆要倒了,他們更沒飯吃,一個個只看緊眼前一塊自留地。一點大局意識都沒。這麼多年啦,從來不會自我改造改造。沒錢不發。」

「書記……」

雷東寶將紅偉從椅子上拎起,一臉凶神惡煞,「你還想說什麼?」

紅偉當即啞炮,快怏而走。回到家裡長吁短嘆,一個電話將正明叫來,想了想,又把小三叫上。三個人一合計,覺得雷霆再這麼被雷東寶搞下去,更沒指望。可是又不能推翻,雷東寶頭頂有無數光環,雷東寶身後又有不知道會不會出手的宋運輝等人。三個人密謀到午夜,初步決定架空雷東寶,第一步就是明天開始,小三和正明辛苦一點,晚上挨家挨戶分發勞保,再等有錢,逐個分發部分工資,以安撫人心,並引導人心向背。密謀結束,紅偉將口袋裡放了一下午的匯票交給小三入賬,以後雷東寶發雷東寶的令,他們三個做他們三個的事。

雷東寶看紅偉出去,只覺得清心,這幾天他被追債的搞得一個頭兩個大,火氣上來,恨不得自己拿頭撞牆。今年不同以往,大家村口攔債主的火力不夠,於是他便遭了秧。

但即使紅偉離開,雷東寶也沒再端起飯碗。他一支接著一支地抽煙,考慮小雷家的未來該走向哪兒去。他越想越是心寒,耳邊盤旋的都是王老先生認準他雷霆必死的話語。而他現在是真的開始束手無策,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走才能帶領小雷家走出困局。他想來想去。發現可以走出的每一步都是關係一個「錢」字,而沒錢,則是步步不通。

如今手頭的錢維持生產已經艱難,而設備商則是在法院要求訴訟保全。若是設備商得逞,小雷家被封一半,那麼他說什麼都得拿出一些錢出去打點,這樣手頭就會更緊,生產更加緊縮。哎,他每天就在錢眼裡打轉,白天黑夜腦袋裡都盤算著怎麼用好每一分錢。他不是不想發工資勞保,他自己自從沒法從韋春紅那裡拿錢後手頭都緊。可是哪來的錢?發了工資勞保就得少進多少捆料,其他人能知道嗎?而且市道不好,做出來的產品利潤微薄,不夠應付。所以無論如何,都得勒緊褲帶渡過難關,大家一起刻苦。他打算要小三起草一份報告,過幾天召開村民大會,跟村民們擺擺道理,讓大夥們還是跟以往那樣跟著他使勁。

其實雷東寶心裡最想的是韋春紅手裡不菲的產業,還有正明紅偉兩個手裡歷年積累的錢財。如果這些錢都拿來,雷霆可以稍喘一口氣。可是韋春紅已經拒絕他,紅偉跟正明兩個也是側面說起自家的錢不能動用。他斷無拿拳頭押著這幾個將錢取出的可能。紅偉家開會到半夜,雷東寶一個人也是想到半夜,可是依然沒有想出萬全之策。惟一的希望,就是小雷家萬眾一心,與他共渡難關。

這時候雷東寶頭皮呲呲痛了起來,他握拳捶了腦袋兩拳,當然是沒用。頭痛起來想什麼都不再有思路,他無奈之下只得上樓睡覺。可躺到床上腦袋卻反而清楚起來,他於是又想。可是越想越亂,想到後來也不知道是做夢還是清醒,混沌了一夜,折騰了一夜,天色卻是亮了起來,他只好翻身下床,暈眩著腦袋出門上班。還有那麼多事等著他去辦。他不知道在這危難關頭,沒有他的話,這個雷霆會變得怎麼樣。

但是到了辦公室,卻又是那麼多債主來討錢。他應接之餘,通知高層開會,研討對策。然而現在的辦公室難容一張平靜的辦公桌,所以他們只好撤到市區的集團辦公室開會。

看到久違的豪華裝修的集團辦公室所在大樓,雷東寶下車後怔怔許久才走進門去。他心裡冒出一個想法,是不是該把集團辦公樓賣了換錢?但這樣的門面如果賣了,看在別人眼裡會怎麼想,會不會想到小雷家窮得當褲子了?還有他的賓士他的佳美呢?可賣了那些都是錢啊。

但會議還有更重要的議題。雷東寶坐上主席位,便將自己的觀點擺上桌面。

「今天開會,我們統一一下思想。昨天得到消息,匯率不會變了,那麼我們雷霆該怎麼辦?我有一個打算,今天開始把所有基建停了,安裝一半的設備擦上牛油封起來,只開現在在轉的設備。所有的資金也全部收縮到電纜和銅廠,所有工作都以確保這兩家廠的運作為前提。我的意見就是這樣,你們每個人給我一個表態。」

紅偉聽了這樣的開場白,想到春節時候忠富跟他說的話。書記什麼時候聽過別人的意見?紅偉第一次認識到,原來以前的會議也是差不多形式,與其說是開會討論,不如說是表態同意雷東寶的意見。因此紅偉今天覺得說什麼都違心,不願表態。但是他又不能不表態,按照順位,他排雷東寶下面的第一號,他得率先表態支持。他想到昨晚與正明和小三商定的架空決定,還是希望他能說服雷東寶。

「其實現在在轉的設備也存在吃不飽的問題,而且現在在轉的設備生產的未必是適銷對路產品,我們可以考慮關停一部分掙錢少的設備。安裝接近尾聲的預3號車間的設備生產的產品我看正是近階段市場需求量大的,一刀切停預3號車間的想法,我看書記是不是再考慮一下。」

「紅偉,你沒做過車間,你知不知道,預3號雖然看上去已經像模像樣,但真想讓機器轉動起來,生產成品,這中間還要多少投入?我們哪來的錢投入?我們現在只有依靠現有設備,掙錢拚命,掙錢求發展。正明你表態。」

正明看看對面低下頭去的紅偉,略一思考,便對著雷東寶道:「書記的講話給我指明方向。昨天我知道人民幣不貶值後心裡很亂,現在好了,就這麼干,我回去立刻抓緊時間落實。」

雷東寶的臉色這才緩和下來,道:「正明在一線,還是懂生產的。下面誰說?」

大家紛紛表態,有紅偉和正明兩個鮮明對比的例子擺面前,大家自然是眾口一致。紅偉沒有再說什麼,整個會議期間一直擺弄著手中鋼筆,但臉上一派平靜。他至此已經非常理解項東,他至此也已經決心堅定,不復動搖。

到最後,雷東寶才問:「你們看,集團辦公室要不要賣了。」雷東寶問話時候,臉則是朝著正明,他對現階段正明的表現比較滿意。

正明道:「我有兩點考慮,一點是賣了的話,像今天這種情況,我們想開個會都找不到地方。再一點是現在還沒到完全過不下去的地步,我們前面的路沒全堵死,我們還得整出門面爭取貸款,爭取政策,賣了顯得我們實力出問題。」

正明的話正好是雷東寶所顧慮的,如今有正明與他合拍,他便更加肯定自己的想法,於是也沒繼續徵求大家意見,拍案將會議結束了。正明說書記臉色不大好,勸雷東寶在集團清清靜靜地睡個午覺,雷東寶沒答應,他的身子還沒嬌貴到這地步。

紅偉開完會就先一步走了,他也並不滿意正明,看到正明堂而皇之地瞎話,他並不贊同,可是又想到,正明不這麼說這麼做,又能怎樣?他都感覺得到,他如果再頂撞下去,雷東寶會當場一紙文件將他的職位免去。但紅偉開車沒走出多遠,就被正明一個電話請回去,接上正明和小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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