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 第三節

宋運輝回到自己房間,單獨想了半天,越想越燥熱,將窗戶打開透入冷空氣。他在寒冷的窗口站了好久,才回身給正在海南度假的韋春紅打手機。他告訴韋春紅,雷東寶可能會在小雷家呆不住,他要韋春紅做好最壞打算。

韋春紅大驚,「為什麼?又是坐牢?」

「我今天到小雷家,情況不樂觀,坐牢不坐牢還是次要,最嚴重的是眾叛親離。」

韋春紅失色,「宋總,你說這話要負責任。」

「我負責任地建議你,轉移所有財物,靜觀其變。我對大哥已經沒有建議了,你可以轉告他,他沒處去可以找我。」

韋春紅無法抑制內心的驚慌,問:「這麼嚴重?有這麼嚴重?」

「對,你好好考慮。你任何選擇我都會尊重都會接受,但希望你跟我打個招呼,讓我有所準備。」

韋春紅聽著那邊掛斷電話的「嘟嘟」聲音,一直倒吸著冷氣沒辦法接受宋運輝所言。

但外公說他打草驚蛇,弄不好韋春紅就此捲鋪蓋離開,雷東寶落個人財兩失。宋運輝覺得韋春紅應該不會離開雷東寶,當年雷東寶坐牢時候韋春紅的表現讓他印象深刻。但他也不知道韋春紅這次會如何選擇,無論韋春紅怎麼做,他相信自己言行一致,都能接受。只是,心中則是最希望韋春紅別離開雷東寶。

外公卻不管宋運輝心不在焉,拖住宋運輝就道:「你好像在老家是個名人嘛,問路只要提到你的名字,十有八九不會落空。你家那房子是你工作後造的?」

宋運輝應聲「唔」,轉頭先對付可可的糾纏,良久才又回答一句:「我出錢,大哥代我去世的姐姐出力。」

「你那時候工資夠造房子?」外公驚奇道,「現在工資反而少得我都替你叫屈。」

「我自己造肯定不夠,揩大哥的油。不過那時候出國一趟省下來的生活費兌換成人民幣,數量可觀。」

「那倒是,以前國內外生活水準相差巨大,有錢先修祖屋,這想法倒是鄉土。」外公在宋運輝背後眯起眼睛,冷不丁問一句,「你當年在那麼個偏僻農村,心裡的理想是什麼樣子的,今天的發展在不在理想之內?走到外面後,有沒有忽然發現以前的理想全部很可笑?」

宋運輝被外公問得一愣,定下心來回想。但得再仔細看外公表情,確信外公問題之後沒有陷阱,才道:「還在農村時候的理想很狹隘,書本教育多少,我的思維空間也就多少,我家庭成分不好,當然不敢奢望能有今天,那時候理想是做個科學家。當時想只要好好讀書逃出去。」

「不過我聽思申說好好讀書對你來說是奢侈的想法。」

「好在恢複高考了。那時候坐著火車去上學,火車輪子滾一圈,我的眼界擴一圈,到了學校更是被那些有經歷的大同學和紛至沓來的信息打得眼花繚亂。大學四年就是海綿一樣的吸收知識,以期跟上大同學和城市同學的腳步,腦袋裡的想法被快速發展的社會裹挾著巨變,經常在現有認識上確立一個理想,卻很快被下一波思潮否定。畢業後社會正等著我們去創業,忙得都沒時間想太多。等到一定程度,更多是回顧總結,展望未來,再也不會有不切實際的幻想。」

外公聽了點頭道:「我也說,哪來那麼多理想信念,我當年戰亂時候最想的是活命保本,除了漢奸什麼都可以做。媽媽的,所以說能堅持理想信念到成年的人都是蜜水裡泡大不知世事艱難的幸運兒。以後再看思申一把鼻涕一把淚,我啐她。你以後也不許寵著她,養個好高騖遠的老婆,你累不累?」

宋運輝不同意,道:「自己辛苦,不希望再看到親人重蹈覆轍。做男人的有能力讓妻兒享福,算是本事吧。可惜我的收入跟不上思申的開銷。」他至此才明白外公為什麼問他這麼古怪的問題,外公從來只關心自己,即便關心他,也不可能關心到心裡去,交流思想還是第一遭,原來是為思申。看起來老頭子不聲不響地挺在乎外孫女。

外公道:「你這想法老派,我喜歡老派男人。不過別矯枉過正,養出一幫不事稼穡的寄生蟲來,可可的教育我得盯著,你才脫貧,不懂高深教育。思申自己還是小孩子,小孩子帶小孩子晚還行,教育?呸!」

宋運輝哭笑不得,又不便揭發外公養出兩個大好兒子,至今有家歸不得,只得道:「外公經常當著可可面非議他媽媽,應該不是好教育。」

外公老臉一紅,「你別管我,你還是教育你那好大哥去,想辦法怎麼給他自己在小雷家留條活路。你千萬別妄想通過你那些官朋友拉東寶過這一關,不過我相信你不會笨到沒救,搭上自己得來不易的地位。」

宋運輝不死心地問一句:「真沒希望了?」

外公道:「你腦袋還正常吧?」

宋運輝訕笑,「此一時,彼一時也。時勢造英雄,時事毀英雄。」

兩人議論的當兒,一車回家的小雷家四個骨幹卻是各懷心事。尤其是士根,更不可能在這幾個人中間隨便說話。但快到小雷家時候,正明卻開口了,「你們有沒有看出,宋總到賓館後態度有變化?」正明說完很久,見大家都不答話,就點名道:「小三,你說士根叔的三點是不是對宋總影響很大?」

小三不敢亂說,但又不能不答:「我光顧著開車看路,沒怎麼留意。」

正明輕「哼」一聲,又對紅偉道:「紅偉哥,看了宋總的變化,我很擔心。本來……我是把宋總當救星……以前小雷家最難時候,靠宋總提攜才活過命來。這回我看他後來吃飯說的話都是繞圈子。」

紅偉斷然道:「那是因為宋總還沒跟書記談話,我們算什麼,他跟我們拍胸脯拍錯地方。」

正明道:「也是,你看我心急的,眼看一根救命草在眼前晃,心急得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抓住再說,也不看看自己是不是這角色。士根叔,還是你最有資格,老資格,沒說的。」

士根卻是在黑暗中閉目打盹,一言不發。該說的他都倒給宋運輝了,從宋運輝的態度,他看得出宋運輝比這一車其他三個都明白,他倒是看不出宋運輝前後態度的變化,估計那是正明杜撰,宋運輝不是那麼膚淺沒城府的人,顯見正明別有用心。他絕不會敷衍正明遞來的探詢,正明是什麼貨色,他旁觀幾年更看得明白。小雷家落在正明手裡,更沒他的好。

紅偉也煩正明,見車子拐上村道,不得不抓緊時間道:「今天與宋總的談話,我看局限我們四個人小範圍知道,都別傳出去。」

小三立刻答:「我有數。」其他兩個都沒回答,紅偉也不好強求。

但小三回家卻是好好琢磨正明車上說的這幾句話,再琢磨紅偉與士根的態度。心裡越發感受到雷東寶的權勢猶如比薩斜塔,岌岌可危。

紅偉回到家裡也是回想宋運輝的態度,但他想來想去,宋運輝除了將方向盤交給小三之外,看不出態度有什麼變化,可是又不能由此認定正明沒看出什麼,他又何嘗不是擔心得恨不得宋運輝當場表態,他自己也很失望於宋運輝的態度一直模稜兩可。

紅偉想來想去,走出家門,站在寒風中對著這一溜五幢與眾不同的房子發獃,過去的四大金剛,如今還剩兩個。期間有人來了,有人走了,走的人都是讓人如此遺憾。但是他無力改變雷東寶的決定。原以為今天宋運輝終於肯來,會是小雷家的轉機,他沒想到雷東寶知道宋運輝來而喝醉,純粹是故意。書記為什麼故意迴避誰都看得見的救命稻草?

紅偉皺眉看著白天被宋運輝敲碎的玻璃窗,不甘心機會就此錯失,他從家裡搬出來凳子,撥開插銷跳進屋進去。屋裡鴉雀無聲,紅偉驚異一下,忽然意識到,雷東寶如雷的鼾聲呢?他輕手輕腳地摸上樓去,才到卧室門口,就聽乾澀聲音道:「幹什麼?小輝走了?」

紅偉下了一跳,道:「宋總回賓館了,書記剛醒?哪兒開燈?」

「不開。你們說些什麼?」

「宋總只問我們一些雷霆存在的問題,他可能有話只肯跟書記說?」

「他不說,你們也不問?」

「宋總架子大得很,正明看見他都兩手自覺放腿上,跟幼兒園孩子似的,誰敢亂問?」紅偉說話時候,自己摸出手機撥打宋運輝所住賓館電話,卻不料被雷東寶伸手將手機搶去。紅偉奇道:「書記,你真不想見宋總?」

雷東寶不語。黑暗中,紅偉看見雷東寶好久不眨眼睛。「書記,多個幫手多條路。」紅偉不知道雷東寶究竟什麼想頭。見雷東寶依然長久不語,紅偉火大了,「書記,宋總請王老先生,老老少少專程來一趟不容易,為此他明天得耽誤春節後第一天上班。你不說別的,起碼見個面請頓飯,盡個道理。他們明天早上飛機,你說吧,你想不想明天早上六點醒,送送他們。你要相送,今天不管多晚過去一下最好。你要不送,你這個親戚從今算沒了」

雷東寶沒料到紅偉捅出他急欲迴避的話題,他終於開口,「我家的事。你少插手。」

紅偉不依不饒道:「宋總早已跟你不是一家,你們關係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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