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 第八節

「情況真的不好?」宋運輝插上一句,打斷韋春紅的客套。

「不是一點點不好,是很不好。雷霆現在資金很緊張,東寶每天都在外面跑資金,公司管理都交給正明。可跑來的貸款不夠用,他們那新車間安裝吞起錢來嘩啦啦的,多少錢進去都跟打水漂一樣,一會兒就沒了。他又不想讓村裡人知道村裡沒錢,碰到要緊時候就掏自己腰包,我這兒現在左一次右一次已經讓他拿走不少了,我不給他,他就喝醉了跟我鬧。你說……兩個兒子一見他回家就躲起來,全家都怕他,保姆辭職不肯幹了。我都在想了,他心裡到底是雷霆重要啊,還是這個家重要啊。」

宋運輝聽得直搖頭,「春紅姐,大哥怎麼想……不,不管大哥怎麼想,他心裡應該是裝著妻兒老小的。可雷霆資金缺口,再加十個你也填不滿。你要有考慮。」

「宋總,都不知道該怎麼謝你。我也思量著我這幾年掙的這點子錢放到東寶手裡有沒有意義,可看著他艱難,我又不能沒良心,守著錢袋子一分錢都不給。你一說,我心裡有數了。不管怎麼樣,家裡得上一副雙保險,往後的日子還長著呢。可宋總,你在這兒老家認識的官多,交情肯定比東寶鐵,憑你身份走出去說話,誰……」

「春紅姐不用跟我客氣,該做的我都已經做了,要不然我不會隨隨便便亂打一個電話說些空話給你聽。可大哥早前還貸不及時,已經上銀行黑名單。市縣的銀行已經不同過往,他們現在也要考慮風險。我一圈打聽下來,看來大哥得立刻採取措施積極自救。我目前想到一個自救措施,可是我有個顧慮,這個措施執行起來,可能很傷大哥顏面。尤其由我說出來,他更會覺得我是在削他面子。所以我先找你了解一下大哥近況,看他心情好不好,能不能好好說話。」

韋春紅感動道:「宋總,你對東寶那真是別提了,親兄弟都不會有你這份關心。我實話說吧,在你面前我也不用遮遮掩掩。東寶最近脾氣壞透了,沒法跟他說實話,特別不能跟他提雷霆。宋總要不嫌我程度低,我費點勁先教會我,多說幾遍,我好記性不如爛筆頭,記下來照單子說,總不會說錯,回頭我死皮賴臉地磨,總能磨出點道道來。」

宋運輝沒想到韋春紅竟然那麼快就理解他的處境和意圖,又積極主動地請纓,卸除他心中顧慮。心裡感慨,雷東寶這人做事,別的不說,找老婆卻是一找一個準。不過宋運輝要說的主意不多,寥寥十幾句,無非是個思想,一條餌食,讓韋春紅傳達給雷東寶,讓雷東寶知道有這麼一個辦法。如果雷東寶心裡有這樣那樣的障礙,這十幾句話足以讓雷東寶做出選擇,用,還是不用。如不用,那麼他跟韋春紅多說無益。

韋春紅自然也了解宋運輝的意思,當然韋春紅也是多年職業帶來的一張甜嘴,一直見縫插針地恭維宋運輝的貼心和氣度。宋運輝都當耳邊風,這種話他聽多了。他只想快快了結雷東寶的事,回頭對付太太去,太太正要找他問話來呢。梁思申他們已經全面貫徹雙休日,宋運輝公司還在單雙周,因此這個星期是梁思申抱著可可來探親,宋運輝心裡清楚,他得給梁思申在職工下崗問題上有個說法。問題是他了解梁思申這個人,這一周考慮下來,他發現他無論從哪個角度解釋,可能都不會符合梁思申心中的道德準繩。

他今天忙得連晚飯都沒時間吃,打給韋春紅的電話還是在機場大廳等妻兒的時候見縫插針。

他見到梁思申出來時候旁若無人地只關心懷裡的孩子,不及其餘。若不是梁思申懷裡有個孩子,她梳馬尾巴、背雙肩包的簡單打扮真像個學生。宋運輝有些感慨,以前的她可不一樣,以前她怎麼噱頭怎麼打扮,性格非常直接,只得三個字,「我喜歡」。到哪兒都是焦點,生孩子後判若兩人。宋運輝沒良心地想,他其實更喜歡意氣飛揚的梁思申。

但無論喜歡或者更喜歡,眼前的兩個無疑是他的最愛,看到他們,雖然有被興師問罪之虞,他還是一顆心歡快起來,轉化為行動。他看到梁思申抬頭的瞬間一張臉上笑開了花,很快就見她嘴唇一撮,做出小聲舉動,示意他看懷裡似醒非醒的可可。可可迷迷糊糊間看到了爸爸,輕輕叫聲「爸爸」,伸出兩隻小手要爸爸抱,過程中連打了三個哈欠。宋運輝的一顆心軟得化為飴糖,忙伸手接了孩子。

梁思申笑道:「我下班急著趕回家,見可可跟外公兩個在玩不知從哪兒弄來的緬甸香粉,家裡那些老傢具雕的人臉上都讓一老一小撲了兩團香粉上去,古怪得緊。兩個人也是滿手滿臉的香粉,一個寒山一個拾得。我時間緊,捉了可可就奔機場,才剛把他收拾乾淨,飛機就降下了,可可也睡著了,也不知他們兩個下午怎麼瘋玩的。」

宋運輝聽著笑:「人說隔代親,外公隔兩代才親。」

「我早說過外公,他反應遲鈍,想到該隔代親了,已經來不及,幸好我生個可可讓他撈到。」

「你還每天詛咒發誓以後要稍微禮讓一些外公。背包也給我。」

「算了,他巴不得我每天跟他磨嘴皮子呢,我哪天要是精神不暢懶得說話,他准一個精準的窩心腳把我惹毛了。我們還是繼續針尖對麥芒吧,這輩子改不了。」梁思申看著周圍,笑道:「這兒是你地盤,背包還是我背著吧,不能讓我們宋總失面子。」

但走到外面,寒風凜冽中只見宋運輝的車子恰到好處地停在門邊上,走出大門,一步之遙。梁思申感慨:「二伯的車子都不大停機場門口呢。」

「今天冷空氣來,怕你們走一段路去停車場凍著。可可睡得半醒不醒的,最容易受風寒。」

「不怕,可可結實著呢,你沒見他每天跟黑拉拉練賽跑,免疫力很強。」

「剛剛給春紅姐打電話,大哥的兒子正感冒著,說最近天冷下來,小孩子動不動就感冒,又是打針又是吃藥。嚇得我趕緊回去停車場把車子開到門邊上。你猜大哥那邊情況怎麼樣?」

「很不好!」

「對。更不好的是大哥的考慮,他竟想憑一己之力渡過難關,而不是發動村民。他從家裡拿錢填補雷霆的急需。春紅姐有些為難要不要把她的私房錢拿出來支援大哥。」

「換做以前,春紅姐可能肯,可大哥跟別人在外面生個寶寶回來,春紅姐還能不寒心?」

宋運輝倒是沒想到那麼多,又聯想到被雷東寶剝奪將近兩年的小雷家村民,嘆一聲:「大哥別弄到眾叛親離才好。難道他是因為知道村民可能不會跟他同甘共苦,才不去想發動群眾那條捷徑?」

「沒同甘,誰跟他共苦?」

「話是這麼說,可大哥到底是帶領小雷家致富的功臣……呵,我這話作廢。」宋運輝才說一半,就理智地想到,人向來記仇容易,報恩難,他經歷這麼多年,還能不清楚?不能指望別人感恩戴德。

梁思申微笑道:「可可又是被外公歪論熏陶著,又是被我們的高論培養著。你說以後可可長大會是怎麼樣一個人?」

「希望他是個思想獨立,對世界充滿好奇和熱愛的人。」宋運輝不知不覺就把自己的憧憬加到兒子頭上,「小引有沒有給你打電話?她現在跟我說的東西充滿新奇,她正在好好體會享受。」

「我常給她打電話,她的很多感受,就是我剛出去時候的心情。我鼓勵她不要害怕。」

「難怪,她說跟你談得很好。」宋運輝把女兒跟親媽說電話後的感受吞進肚子里,「是不是因為環境不同,我感覺你常駐國內後,性格變化很多?」

「有嗎?」梁思申沉默一會兒,道:「這一年來我似乎總拉著臉兒。」

宋運輝騰出手摸摸妻子的頭髮,猶豫再三,還是決定自己主動提出:「我再讓你失望一下。那家合作企業下崗工人的事,我拍板的。關於理由,我想了一周,決定不解釋。無論出發點如何,過程如何,結果還是這個結果。換個時間,我可能還是會這麼做,我選擇挽救更大一部分人。不過現在通過上市操作,企業獲得融資,已經恢複生機,我準備考慮那些下崗工人。」

梁思申無話可說。宋運輝說的這是現實,發展和生存,在這個發展初期的社會裡,衝突特別激烈。只是,面對理直氣壯的丈夫,她失聲。

「想什麼?」宋運輝沒聽到梁思申搭腔,有些焦急。

「不知道。我在想,我是不是該補休長假。」

「應該,我建議你出去走走,以前設計的印度香料之旅,或者自駕環遊歐洲,都值得考慮。我還以為你想問我怎麼安置那些下崗工人。」

「我想先知道,既然讓一部分人下崗是企業生存的必由之路,你為什麼不可以理直氣壯地做,而是先用把一部分人分流到服務公司的名義將那些有待下崗的人剝離到服務公司,然後又讓那家擠滿剝離員工的服務公司難以為繼,造成人員不得不下崗的事實呢?而且那部分人還因此得不到買斷工齡或者企業幫助交付養老保險等最有限的補助,甚至找不到對口的主管單位。這可不可以說是有計畫有步驟的欺騙?」

宋運輝心說,來了,他終於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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