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 第十二節

相對雷東寶大喇叭似的聲音,梁思申只覺得自己的聲音有氣無力,她也不要求了,只好坐著。可又讓她如何坐得安穩,她都不好意思舒舒服服靠著背坐。

三輪車才沒出門多久,消息就飛快傳開了,一傳十,十傳百,無數只腦袋從玻璃窗後面探出來,觀看這一驚人場景。而沒工作的小雷家人更是衝到太陽底下觀看東寶書記甘為一個女人做三輪車夫。梁思申更是如坐火山口上。

三輪車吱吱呀呀地穿行在積灰厚重,卻樹陰匝地的村路上,不是得避開隆隆開過的貨車,穿行於飛揚如霧的煙塵里。梁思申拿塊紙巾遮住鼻子,更無法說話。晃晃悠悠地,三輪車來到村後山下,預製品廠的門口。雷東寶這草歇腳,指著後山蜿蜒的一條山路,道:「你看,那路,最早去市裡要從那條山路翻過去,得走老半天。那會兒沒公共汽車,搭輛運輸車去市裡算享福。小輝以前上大學,就得從這裡走過去,去市裡火車站乘火車。八零年冬天,他回來過寒假,那年下雪,他和他姐姐不小心掉前面大溝里,是我拉他們出來,我們就這麼認識的。媽的,肯定比你早得多。」前晚韋春紅說他認識宋運輝的年日還不如梁思申,他當時沒反對,心裡卻耿耿於懷。

梁思申不知道雷東寶究竟想說明什麼,卻沒想到能了解這麼一段久遠的歷史,她看著眼前那條坑坑窪窪的山路,絕想不到宋運輝竟然是從這樣的山路走出去上的大學。她驚呆了,看著那條幾乎被廢棄的山路,很想走進去看看,那兒是否還有宋家姐弟的足跡。雷東寶沒聽見梁思申說話,回頭見她張著小嘴好像很驚訝的樣子,道:「不吱聲了吧?」

「不。我比你早認識,我七九年就認識宋,我八零年就知道你。」

「知道我什麼?他怎麼什麼都跟你說?你那時候才多大,你聽得懂?」

「你不用心虛,宋不是個背後隨便說人壞話的人。我從他嘴裡聽多有關你的話題,可見面……他美化了你。」

雷東寶忽略梁思申的觀感,對宋運輝的美化表示滿意,「對,我們兄弟感情一向好。再告訴你,這預製品廠最早是小磚窯,我們小雷家村社隊辦企業第一炮就這兒打響的。看後面那些鱉塘沒有,都是磚廠挖泥挖出來的大坑,乾脆從後山水庫引水過來養魚。」

梁思申「噢」了一聲,這些磚窯啊魚塘啊都是宋運輝曾經告訴她的神話般的故事,原來典出此地,而那小磚窯現在都英雄無覓。她見預製品廠門口一排花兒開得熱鬧,就問:「廠門口那花兒就是據說農村女孩染指甲的鳳仙花吧?」

「對,女孩子就關心這些。萍萍去那年,扔下家裡幾隻花盆幾隻花秧,我也不知道什麼花,等天暖了都種外面院子里。馬屁精都知道我喜歡這花,挖了籽去種,每年夏天到處都開鳳仙花。走吧,看老屋去。」

梁思申沒想到隨手一指,便是過去種種,不禁看看路邊不時冒出的開的璀璨的鳳仙花,又看看前面已經汗濕的肥厚寬背,好生感慨。從雷東寶看似輕描淡寫的描述中,她意識到自己對雷東寶可能有偏見。

這一路,看到過去雷宋聯姻的曬場,看到曾經甜蜜、現在已經蓋起廠房的老屋所在,看到宋運萍養兔收購兔毛的所在,聽到好多相關的故事……走啊走啊,一直又走到一處小山包,雷東寶告訴梁思申,宋運萍就葬在上面。梁思申跳下來,要求上去。雷東寶沒攔著,在墳前雙手合十拜了幾拜,他看著滿意,這才道:「萍萍,這是你弟媳婦,大熱天特意來看你。」

梁思申看看雷東寶,沒說什麼,又閉目合十在墳前把早想好的該說的在心裡說一遍,才跟雷東寶說「回吧」,兩人一起下山。雷東寶心說這個半洋人原來也迷信。

兩人又輾轉到而今小雷家的住宅區和工業區,這下雷東寶告訴梁思申的,就是他和宋運輝的交情,包括這住宅區的規劃設計,包括那片工業區的改造更新,還有宋運輝當年來他家住過一段時間謊稱甲肝與金州領導作對的故事。梁思申聽著,與過去的記憶印證著,兩人這會兒都心平氣和,難得雷東寶不嚷嚷了,梁思申不諷刺了。可前面路上卻熱鬧開了,梁思申看去,卻見一個年輕女孩從前面路上跑過來,哭得披頭散髮。

雷東寶一看見就罵了聲「操」,但立即靈活地跳下去,跑去迎住那年輕女孩,一把抱住不讓蹦達。原來是馮欣欣在小雷家工作的親戚誤會梁思申是個狐狸精,及時向馮欣欣示警,馮欣欣立馬從市裡殺來搶老公。

梁思申跳下車,驚異的看著這一幕,從馮欣欣的哭鬧中她猜到是怎麼回事,她覺得自己還是不要插嘴為好。她不免想到現在雷家的韋春紅,心說這下有點麻煩了。但見馮欣欣很快便擦乾眼淚,掛上笑容朝她走來,梁思申心說,這不是宋家人的風格。她沒動,她記著宋運輝的反感,也沒摘下眼鏡,只淡淡的注視著馮欣欣過來,聽馮欣欣一路說著「原來是美國姐姐啊,我早想去看你了,可……」,就是一動不動。

馮欣欣很快感覺到梁思申的冷淡,一張臉很是掛不住,不由得回頭看雷東寶一眼,年輕女孩終究是生嫩,又不敢對梁思申輕舉妄動。梁思申仔細打量馮欣欣這張據說與宋運萍很像的臉,從這張小眉小眼的臉上實在看不出宋家的氣質。她見馮欣欣止步,才道:「大哥,謝謝你陪我半天,我得回了。」說完,她就擦著馮欣欣離開,憑記憶摸去雷東寶家。見到馮欣欣真人,她把剛剛生出的心軟又壓了回去。

雷東寶料定梁思申與宋運輝穿一條褲子,肯定不會待見馮欣欣,卻沒想到她竟當沒有看見馮欣欣這個人。雷東寶暗自罵聲「操」,扯起嗓門大聲道:「小三,小三,送小馮回去。」見有人探出腦袋應一聲說去叫主任,雷東寶才對馮欣欣道:「看,丟人了吧,鬧半天人家還看不起你。誰打電話告訴你的?」

「誰讓你這兩天都不來,人家還以為你幹什麼了呢。我現在不回,我今天要跟你一起回家,我去你家等著你。」

「到底誰打電話給你?」

「不說,反正你有什麼事都有人報告我,哼,你可別想瞞我。」

雷東寶最煩這種小伎倆,憋得滿臉通紅,可就是拿這個帶球的沒辦法,「你趕緊回家,我工作,沒空跟你玩。」

「你不是陪你弟媳婦轉悠嗎?你有時間陪她怎麼就沒時間陪我呢,你再不理我,我肚子里的寶寶都不認識你了。」

「好好,我晚上一下班就去你那兒,現在我沒空。我弟媳婦是來工作的,跟你不一樣。不跟你說了嗎?人家美國大銀行做事。媽的,小三這麼磨蹭,還不來。」

小三終於開著車子出現,載上馮欣欣走了。雷東寶趕緊衝進最近的辦公室,給自己家打電話,穩住剛走進他家的梁思申。但他沒急著趕去,而是掘地三尺找到給馮欣欣打電話的馮家親戚。很容易,廠里可以打外線機的電話並不多,一問就知道是誰打過電話。他找到那個親戚,二話沒說,就是兩個大耳光。他媽的反了,敢監視起他來。他不敢動馮欣欣一根汗毛,他難道還怕了馮欣欣不成。

隨即,雷東寶便趕回家。他媽與韋春紅依然和平共處,韋春紅有的是辦法把雷母的話當耳邊風。雷母更不敢對梁思申出什麼話,知道她這個小雷家太后的幹部家屬身份與梁思申比實在算不上什麼。等兒子出現,她就走了,三不管。

梁思申並沒快嘴將馮欣欣殺來的事告訴韋春紅,反而是雷東寶進來就把已經送走馮欣欣的消息透露了,韋春紅的臉色變得難看了一會兒,就收起臉色沒事人一般。梁思申準備回市裡吃飯,雷東寶道:「你別走,我還有話問你。你和小輝都說我以前對他姐沒掏心窩子,你說,怎樣才算掏心窩子了。」

梁思申沒想到雷東寶這麼直接,她想了想,才答:「我不清楚你說的掏心窩子的意思,請原諒我中文不好。但從你對待韋嫂的態度,你不是個尊重太太的人。我們有理由懷疑,我們也正要問你,你懂韋嫂的心嗎?今天很巧,讓我見識到馮小姐,我看來看去,馮小姐與宋家人完全不一樣,你說她像,難道你以前看到的只有姐姐的皮相,而沒看到姐姐的性格、言行、甚至內心?」

雷東寶被梁思申繞的煩了,索性摸出皮夾,展開來給梁思申看,「怎麼不像?你看,你看。」韋春紅心裡感激梁思申幫她說話,但她旁觀。

梁思申接了皮夾仔細看,心說果然是相像,但是她冷笑道:「我不明白,姐姐會有馮小姐那麼勢利的眼睛嗎?姐姐的性子是會當眾撒潑的嗎?我雖然沒見過姐姐,可我相信宋家人不是那樣的。因此我可以說你,別看你跟姐姐結婚那麼幾年,沖你連一個人都會認錯,我就可以認定你根本不懂姐姐的心。正因為如此,宋心痛姐姐。」

不用說身為女人的韋春紅,即便是雷東寶這回也聽得出梁思申說的是什麼,宋運輝心痛姐姐什麼?就是心痛姐姐嫁錯人,心痛姐姐因此早逝。雷東寶氣的一拳砸桌子上,怒道:「我跟她姐怎麼樣,你們懂個屁!你去給我問小輝,我到底對他怎麼樣,我以前對他到底怎麼樣,讓他憑良心說,我有沒有當他親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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