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金刀李四海(上) 第二節

前文書說崔老道在南門裡撂地說書沒人聽,白話了一晌午,一個大子兒也沒掙,正發愁家裡幾口人的飯轍呢。正當此時,馬路對面來了一位,這位在路上一走,大伙兒就紛紛回頭看他,怎麼呢?長得太有特點了,人高馬大、膀闊腰圓,大禿腦袋一根頭髮沒有,亮得都能照見人影兒,站在長街之上,打懷裡掏出兩樣東西。崔老道的眼賊,一瞧原是來搶買賣的同行,心裡當時打了一個突,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船破又遇打頭風,嗆行市的來了。光頭手裡這兩樣東西是竹板和鴛鴦板,要說哪個也不新鮮,都是江湖藝人吃飯的傢伙。咱先說這個竹板,光頭拿出來的不是一套,只有兩片竹子的這個大板,行話叫「?」,交在右手握住了。按說左手應該使「節子」,也就是五片竹板加銅錢串成的小板兒,「噼里啪啦」這麼一打,就該開口說了。光頭卻不然,他左手拿一對半圓形的銅片,那是唱山東快書用的鴛鴦板,也叫月亮板。圍觀看熱鬧的一瞧這可新鮮了,這兩個東西怎麼能放一起用呢?能對得上趟兒嗎?從來沒見過這麼使的,這是什麼買賣?不過這裡頭也有懂行的,一看光頭的兩件傢伙事兒,就知道這是有本領的人,正經的山東快書都這麼使,後來的人嫌麻煩、不願意下功夫,久而久之簡化了。

光頭拉開了架勢,突然之間大喝一聲,引得一街兩巷行路之人紛紛側目觀瞧。光頭這一嗓子中氣十足、聲若洪鐘,又出其不意,把膽子小的嚇了一哆嗦,抱著孩子的好懸沒扔地上,心說:這位怎麼了這是?光頭要的就是這個,一看大伙兒都注意他了,手中這兩件傢伙上下翻飛可就練開了,您別說還真有兩下子,有板有眼加花活兒帶身段兒,把這兩副板子耍得成龍配套,一點不彆扭,沒等張開嘴唱,人就圍了不少。有許多路過的看見圍了這麼多人,不知道怎麼回事兒,也紛紛駐足觀瞧,圍觀的人是越來越多。

崔老道也湊上去瞧熱鬧,反正他這買賣開不了張,就看看這個光頭有什麼本事吧。他揣著手往人群里一站,但見這個大禿腦殼子,小衣襟短打扮,腰裡系著麻繩,腳上打著綁腿,一看就是個鄉下來的怯老趕。崔老道暗自發笑,這個光頭不好好在家種地,也想來天津衛吃開口飯?知道這是什麼地界嗎?板子雖然打得熱鬧,最多也就是唱幾段山東快書,張家長、李家短,打虎的好漢武二郎,哪有什麼出奇的,天津衛的老少爺們兒耳音多高,到時候一準兒要不來錢。

崔老道久走江湖,知道有兩種人怕來天津,一是廚子,二是藝人。因為天津人口味高、耳音高是出了名的。先說口味,天津人無論窮富嘴都刁,窮有窮講究、富有富講究,一桌燕翅席未必吃得美,一碗羊骨頭燉的入了味兒反倒覺得解饞;再說這耳音,更了不得了,天津名「衛」,實則卻是「埠」,水旱兩路的碼頭,舊社會的藝人初到一個地方賣藝稱為「拜碼頭」,拜的是誰?有人說是同行同業的前輩,也有人說是官府衙門,還有人說是行幫各派的地頭蛇,這些個說法都對,卻不全面,最主要拜的是當地百姓。老百姓認可了你的能耐,你才有飯吃。藝人成名成腕兒,得把全國四大碼頭跑一個遍,四個地方都紅了那才叫腕兒。而天津衛這個碼頭最難跑,這個地方的人吃盡穿絕、聽得多見得廣、話茬子也厲害。如果藝人的玩意兒真好,絕對認頭掏錢;如果說玩意兒不行,必定是連挖苦帶貶損,使賣藝的難以立足,所以一般的藝人往往先跑別的碼頭,最後才敢上京下衛。

咱再說這個大光頭,板子打得那是真賣力氣,抬胳膊踢腿全身上下都跟著動,只打板兒卻不張嘴。圍觀的挺納悶兒,就有人問了:「大個兒,你這是耍什麼把式?別光手裡忙活,也唱幾句讓咱聽聽!」光頭當時停住了手,定住身形又把板兒收了起來,沖人群作了一個羅圈兒揖,一張嘴是滿口的山東話:「諸位,緊打傢伙當不了唱,燒熱的鍋台當不了炕,話是這麼削,俺可不能唱,為橫么捏?這是哪兒捏?這是天津衛,水旱的碼頭,繁華的所在,藏龍卧虎橫么能人沒有捏?各位叔叔大爺橫么新鮮玩意兒沒聽過捏?咱鄉下人這兩下子不敢獻醜,可是初登貴寶地,住店要個店錢兒,吃飯要個飯錢兒,不朝您老幾位張手,那奏得挨餓,乾脆!我給您幾位削個小段兒,聽著好咧,您了再給錢,聽著不好轉身就走,可不算您不對。來來來,老少爺們兒散開了,咱來個圈兒大人薄,得看得瞧。」

崔老道一聽,可以啊!這位了不得,江湖口說得滾瓜爛熟,可不像是個生瓜蛋子。但是一個鄉下人能說什麼出奇的玩意兒?真要是老婆孩子熱炕頭這麼一念叨,全是家長里短柴米油鹽,別管賣多大力氣,誰也不可能給你掏錢。崔老道插手站在人群里接著聽,瞧著這個怯老趕在那忙活,就等著看笑話。沒想到光頭再一開口,一點兒山東味兒都沒了,換了個人似的,滿嘴的官話,字正腔圓,不吃字不咬字,舌頭耍得是真利索,每個字兒都鑽到人耳朵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聽著那叫一個脆,一聽就是行里人。不僅如此,光頭說的這段書更是別具一格,既不是長槍也不是短打,什麼公案、袍帶、俠義、鬼狐一概不是,說的就是天津衛的真事,一下子就把圍觀的這些人的腮幫子給勾住了。

這件事當地人多多少少都有過耳聞,崔老道也聽人說過:南城這邊有一座凶宅,什麼叫凶宅?就是死過人的地方,死也不是好死的,非得是橫死的才叫凶宅。以往京津兩地的凶宅不少,光頭說的這家凶宅,鬧鬼鬧得挺邪乎。早些年這家的姨太太私通戲子,正行苟且之事的當口,被本家的老爺撞破。這個臉可丟大了,縱然說大丈夫難免妻淫子不孝,可還有句話叫「王八好當氣難平」。家裡出了這種事擱誰也抬不起頭來,更別說高門大戶有頭有臉的人家了,那還能饒了她?就將這個姨太太活活燒死在後院,不承想此後就鬧上鬼了。有人半夜三更起來上茅廁,瞧見姨太太身穿戲裝畫著臉、腳不沾地穿房而過。到後來本家老爺睡覺的時候,總感覺有人喊他聽戲,覺也睡不踏實,以至於神情恍惚、寢食不安。有一天老爺留了個心眼兒,上床之後假裝睡著了,想看看到底是什麼作怪,沒過多久,就覺一陣陣陰風直往被子里鑽。他沒敢把眼全睜開,眯縫著往外邊一看,只見姨太太身穿戲袍站在床前,一張臉上全是血,五官模糊,也看不見嘴,卻一聲一聲招呼老爺起來看戲,嚇得老爺「啊」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兩腿兒一蹬見了閻王。這座大宅從此空了,至今無人敢住。

這是出在天津衛的真人真事,老百姓們傳來傳去,你添點兒油我加點兒醋,那位再放點兒十三香胡椒面兒,結果是越傳越邪乎。不過崔老道知道實情,那座宅子並非有鬼,他是怎麼知道的呢?楊二爺在世的時候,作為警長查辦此案,查來查去發現了真相。原是姨太太身邊有個忠心耿耿的小丫鬟,覺得主子平時待自己不薄,又死得冤屈,決心替主申冤為主報仇,扮上戲裝在宅子里裝神弄鬼,一到半夜就出來。老爺做賊心虛,讓這個小丫鬟給嚇死了。後來警察廳破了這個案子,在天津城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崔老道和楊二爺是莫逆之交、無話不談,有一次哥兒倆聊天兒,楊二爺說過這件事的前因後果。

光頭這個外鄉來的怯老趕,當然不知其中真相,可從他口中說出來,大小節骨眼兒、犄角旮旯沒有一處灑湯漏水,就跟自己親眼見過一般。崔老道聽得出,這些內容有一多半是光頭信口胡編的,但是編得確實精彩,入情入理扣人心弦。這也沒什麼,說書沒有不摻東西的,編得好不好可就看本事了。有能耐的先生,一本《封神》能說七八年,你明知道很多內容是他胡說八道,可就聽得上癮,這才是降人的地方。光頭說到緊要關頭之處突然打住,圍觀眾人正聽得入神,他卻不往下說了,欲知後事如何,咱們下回接演!

這個扣子留得又狠又准,別說這些圍著聽書的,連崔老道的腮幫子也被勾住了。人群里有人攔住他不讓走:「山東兒,剛說到節骨眼兒上,你可別不說了,後來怎麼了?」

光頭「嘿嘿」一笑,雙手抱拳打個羅圈揖,又變回了一嘴山東話,對眾人說道:「諸位叔叔大爺,俺一個人兒由打濟南府出來,這一路上吃飯住店全憑這張嘴。眼看時候不早了,說了這麼半天我這肚子還沒著落。今天全仰仗著各位了,無多有少您幫襯幾個,一天的飽飯沖您老吃,一宿的好覺沖您老睡,心裡沒有惦記了,我再把這一段兒踏踏實實地給您講完了。」

這一番話說完,光頭把上衣下襟兜起來,走上前去轉圈找眾人要錢。這咱就得多說一句了,過去在街上說書唱戲為什麼能掙錢?那時的老百姓沒什麼娛樂,幹完了活兒閑著沒事,揣著幾個銅子兒上街聽一段「玩意兒」,就是這一天里最高興的時候。在街上聽書的人,不比坐在茶館兒里的,多是「扛大包、拉膠皮」之類干苦力的人。就拿這卸船的來說,一早起來天不亮就到碼頭上等著,瞧見來了船,立刻扛上鐵杴跑去搶活兒。船老大隨便挑四個膀大腰圓有力氣的,一個人給一塊錢,兩個鐘頭卸完船,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再有活兒也不幹了,一來歇歇胳膊腿兒,二來都是窮苦人,得互相幫襯,給別人留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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