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 第十四節

外公將手中的蜜蠟小佛手一扔,冷笑道:「我不急,我等得起,我也看得到。晚安,我睡去了。」

梁思申急急沖洗下來,正好看到外公板著臉上樓。她以為外公就是拿宋運輝沒辦法,剛想高興一下,卻看到宋運輝對著她的笑容後面已經很有不同意味。她急切地問道:「老頭又拿你怎麼了?」

宋運輝強笑道:「他對我似乎有企圖。他是不是有在國內投資的想法?」

梁思申恍然大悟,連連點頭:「對的,他不甘寂寞得很,好幾次跟我談起國內經濟環境。他是不是勸誘不成,來硬的?」

宋運輝遲疑了一下,才點一下頭,但他對著梁思申不便告狀,只得道:「你有空跟你爸媽說一下……」

「不。」梁思申伸手擱到宋運輝臂上,道,「他不敢,他既倚仗我,也想倚仗你。可既然是投資,你可以答應他,但必須談好條款,不能被他奴役。」

宋運輝一想,也對,不禁笑道:「你看,我太緊張了。其實你外公好好跟我說不是什麼事都沒有,何必非要談條件?這麼大年紀,還只想著掌控,不知道和平共處。但思申,有空跟你爸媽說一下。」

梁思申點頭,「但現在還不是時候。你還沒誇我漂亮,我換了衣服。」

宋運輝立刻笑逐顏開,「看到,當然看到,你即使披麻袋還是漂亮的。」看著又化過淡妝,散發著淡淡香氣的梁思申,宋運輝只感覺自己的頭腦在發熱,他想留,又不敢再留,強制自己道:「已經很晚,思申,我得回了。同事們一定都等著我。」

「我開車送你。」

「不要,你早點休息,明天還上班。而且等會兒你一個人回來我也不放心。」

「我送你,紐約開夜車都沒出事呢。」

「你真是一個獨立的女孩子。」宋運輝沒再拒絕,與梁思申拖手出去,這才看仔細了,梁思申穿的一身小禮服,風姿綽約。至此,宋運輝依然不敢相信,這樣一個在他眼裡幾乎是十全十美的女孩會愛他。

外公沒睡,板著臉在樓上嚴肅地看著兩人出去,又看著梁思申開著問梁大要的車子離開,癟著嘴思考對策。

宋運輝即使再展笑顏,可心裡患得患失,一直想著梁思申的「現在還不是時候」是什麼意思。可他沒法在梁思申面前啟口問這個,他放不開。但是他想到一個嚴重問題,無論梁父梁母什麼反應,他總之不能虧待梁思申。有些固有問題已經造成,無法更改,但他可以讓梁思申的日子過得更舒服些。

梁思申也看得出宋運輝的沉默,問道:「想什麼?我爸媽那兒你不用考慮。一來還早,二來這是我的事。」

「不是,我在想你……」

「嘿,我還在你身邊呢。」

「你別急著打斷我,什麼人嘛,開車反應還這麼快。」

「好,好,我不說。但在我身邊想我又怎麼了?我可高興了。」

「是你嘿的,又不是我嘿的。」宋運輝忽然感覺到自己居然是很無恥地效法十七八歲少年拌嘴,連忙打住,道,「我在想,你外公的建議不是不可以接受,你說得對。回頭我好好想想。」

「原來是在想他,不可以。嘿,Mr.宋,你失蹤一天一夜,又換了一身衣服回去,你同事們會怎麼想?我記得,他們應該都小心翼翼地伺候著你的一舉一動的。」

「想吧,愛怎麼想怎麼想,我還一臉喜氣呢。」

「那你顧忌著回去早回去晚幹什麼?」

宋運輝被問得啞口無言,只得一直地笑,好久才說了實話:「太晚,不方便。」

梁思申笑著喃喃一句,是英語,但估計是俚語,宋運輝聽不懂,但宋運輝猜得出梁思申一定是在取笑他。他訕訕地笑,拿梁思申沒辦法。對梁恩申,他重不得輕不得,只有難以招架。還真如虞山卿所料。

令宋運輝沒想到的是,梁恩申一早就打電話來要求一起早餐。宋運輝的作息比梁思申早幾乎一個半小時,梁思申來電時候宋運輝早已吃完做事,也沒多想就直說了,梁恩申便也作罷。但隨後宋運輝想到,如果不是作息差別,他敢讓梁思申過來嗎?過去他一直堅持不讓家屬插手總廠事務,不帶家屬出席非私人場合,而且約束家屬不跟同事交往。當然那是與當時的那個人有關,現在換作梁思申呢?宋運輝立刻想到,首先,吃個早餐與公事無關,其次,梁思申是個知道進退的人。

晚上本來有餐敘安排,但宋運輝沒有參加,早早去了梁思申的別墅。他的同事們並沒有因為廠長離開而感覺群龍無首,反而是齊齊鬆了一口大氣,頭頂少了一座大山,大伙兒該參加餐敘的餐敘,沒份參加的趕緊趁機遊逛夜上海。還有才第一次來上海的同志則是去領略尚未全線貫通的地鐵,買上一張票,從頭乘到尾,又從尾乘到頭,乘個舒服。

宋運輝當然知道梁思申還沒回家,他無非是想越接近她越好,另一方面,他要給外公機會。因此他出現在別墅的時候,寒暄過後第一句話就是:「思申還沒下班?」

外公不疑有他,只笑著道:「你不去接她下班?早一分鐘見到也好啊。」

宋運輝也笑道:「不大好吧,他們企業要求嚴格。」

「對,我在國內辦事,還見人們帶著孩子上班,真滑稽透頂。你吃過飯沒?」

「沒。呵呵,吃過外公精心準備的點心飯菜後,別的飯菜還真看不上眼。今天太陽這麼毒,外公沒出去?」

「出去啦,到我自家別墅去看看,跟竺小姐去聽個評彈,再去喝一杯茶,我也在等飯吃。」其實外公經常帶竺小姐回來吃飯過夜,或者外面吃了才回,才不會老老實實小孩子似的單飛。他是算定宋運輝會來,只是不知道宋運輝遲來早來。「你忙些什麼?呵呵,今天精神還行吧?思申可能會挺晚回來,與對岸美國同事接上頭才能回。」

其實宋運輝早與梁思申通過話,梁思申說過盡量早回家。「思申很敬業。今天見了一撥人,一天從頭到尾都是談,惟一遺憾就是有些人還在抱著計畫經濟不放,冀望用行政命令拓展市場,這樣的企業怎麼培育內在提升動力?即使是跟我們談了技術幫助又能怎樣?我看是治標不治本。」

外公果然被宋運輝語焉不詳的幾句話搞得心癢難搔,但還是不肯主動提出要求,只得笑嘻嘻地道:「你們國企……連英國那個老牌帝國都在搞撒切爾革命,大規模實行國營企業私有化,我看你們還能挺得了多久。」

「哦,撒切爾革命是怎麼回事?他們的私有化是怎麼做的?」

「我看,你們遲早也會走這條路。」

兩人不約而同後退一步,心照不宣地談上了話,一個不再提收徒,一個不再提要求,倒是各自在某個角度開誠布公,搭上了線。外公終究是個見多識廣的,他橫跨中西,又歷經風雨,在商場沉浮一個甲子,對於市場經濟不僅僅是見多識廣,而更多的是縱深的對比見解。這方面,則正是宋運輝所欠缺的。外公坐上餐桌,左手一杯說得上名號的白蘭地,右手一支小鋼炮似的雪茄,一徑滔滔不絕。幸好宋運輝是國內少有的具有豐富實戰經驗的人,外公才越說越興奮,要是遇到個三棍子打不出個悶屁的,外公會將手中杯子砸過去。可饒是這樣,宋運輝還是挨了不少罵,被罵見陋識淺,墨守成規。外公而且還什麼都說,連切雪茄都要說個明白。宋運輝雖然挨罵不少,恐怕比工作以來挨罵總和還多,可依然受益匪淺。只是他手中的一杯酒則是一點沒動。

梁思申終於做完手頭工作,急著往家趕。回到家裡,一屋子的香煙臭,正是外公還坐在飯桌邊放毒。梁恩申白了外公一眼,走到自她進門就一直看著她的宋運輝身邊,俯身貼臉過去。弄得宋運輝在外公面前很是尷尬,但還是親了她臉頰一下,拍拍她讓她上去換衣服去。

外公看著笑道:「這世道,女的比男的還不要臉。」

梁思申聞言也沒回頭,就道:「香煙很臭,我開了樓上主卧的窗戶放蚊子通風吧。」

「幹嗎開我的窗戶?你怕熏死開你的。」

「你那房間才能最充分交換空氣呢。」

「媽媽的。」外公不得不掐滅雪茄,因為知道這個外孫女幹得出來。「滅了,你不許開窗。」完了才對一張臉變得笑眯眯的宋運輝道,「你是過來人啦,你有辦法,趁著她現在意亂情迷,趕緊做下規矩,否則你一輩子讓她騎頭上。」

宋運輝最煩「過來人」這三個字,就當耳邊風,只淡淡地道:「祖孫何必一直作對,我找時間會勸勸思申。我們繼續吧,剛才說的那家廠,原本上交審批的進口設備外匯批複被一家省電纜冒領了,他們只好繼續用國內設備,這是鄉鎮企業在與國企競爭中常遇到的政策難關。正如您剛才說的,大家也都說國企是正房嫡出,鄉鎮集體企業是二娘養的,個體戶更是外面生的野種……」

外公聽到這兒才笑起來,道:「你別看野種,野種只要堅持到底,跟那詩里說的,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野路子多得很。你看上回搞思申的那個個體戶,能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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