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 第十一節

梁思申最近不僅私事亂,工作上也遇到調動中的問題。她以前不想回中國工作,現在忽然覺得回國將面臨無限可能,比之在美國的按部就班不知刺激多少,因此開始積極申請去中國的團隊。可是,先期成立的北京代表處主要從設立在香港的亞太總部抽調人手,按說,這也是正當合理的人事安排,梁思申無話可說,只有心中鬱悶。更兼她這回隨大老闆訪華,工作出色,有目共睹,回來就被調升到重要位置,令她都不好意思要求去中國工作,否則挺對不起提拔她的大佬的美意。這不,心裡稍磨蹭幾下就失去了北京代表處的機會。

可是她真不想再失去上海的機會,她私下已經做了一些努力,包括與亞太總部人員的私下溝通,可是成效不很顯著。再加被楊巡的事兒一攪,心裡更添煩悶。她打了幾個電話,就約到一個男性中學同學去酒吧說話。

同學家境優裕,但也是自己出來工作。同學能傾聽,可也幫不上什麼忙,但是同學說,在規則不完善的地方,可能私刑比尋求法律幫助更有效。梁思申聽了申辯,中國不是個蠻荒之地,雖然政治體系與美國不是同一個。等同學被她說服,她自己卻沮喪地承認,中國的市場經濟秩序還是停留在她幾年前形容的亞馬遜雨林環境,規則不是沒有,可規則流於表面,競爭卻是無序而殘酷。

同學對中國的了解很少,與大部分美國人差不多,而且還充滿偏見,梁思申感覺雞同鴨講,但好歹同學提供兩隻耐心傾聽的耳朵,讓說了一晚上話的梁思申情緒緩和不少。

回到家裡看到有傳真,拿起一看,是來自宋運輝的,頓時心裡生出障礙,不想坐下來細辨那被越洋傳輸模糊了字跡,怕又是有關楊巡的事。這事,她處理不了,又放手不下,已成她心中最大的敗筆,她恨不得躲開不去想,最好宋運輝也別提醒她想起這些事,提起來她就覺得自己很失敗。這會兒看著擱桌上的宋運輝的傳真,她就跟傳真燙手似的,這兒想出事情做做,那兒想出事情做做,磨磨蹭蹭的就是繞開那傳真不看。

可心裡又想,萬一不是有關楊巡的事呢?如果無關楊巡,那麼宋運輝發傳真來一定是要緊事,她又怕不看誤事。拖拖拉拉地,她一直等跳上床,才最後下定決心,硬著頭皮辨認。但才沒看幾行,她專註起來,甚至跳出被子搬來厚重的字典。

「……合資事宜至此告一段落。考慮到下階段你將赴國內工作,綜合你過去的性格和現階段處理問題時候的一些表現,我有必要事先給你打一預防針。」

「最近我從我女兒身上看到你的過去,都是從小相對於其他小朋友的見多識廣,家境優裕,與同學相處時候就不甚斤斤計較甚至經常收斂自己的鋒芒,有意謙讓。因為老師都避讓你,同學都以老師馬首是瞻,自然不敢相欺,即使小有冒犯,可你底子深厚,你輸得起,你盡可以表現大方。我現在也正培養我女兒性格大方,處事謙讓,與人為善,這是我對待朋友應有的態度。但是你家學淵源,謙讓並不意味你沒脾氣,你性格就像家貓,平日可親可近,但若受到攻擊,你會第一時間亮出爪子做出有效反擊。」

「但是從你最近處理幾件事情的方式來看,我感覺你處事欠缺一個度。這個度,會讓你處在一個非善意環境下,如何適時宣示自己實力,令對方心有忌憚,而不必最終亮出爪子,造成重大傷害。換句話說,預防重於攻擊。」

「我不知道你們在美國的工作環境如何,我相信你的性格應該適應你那邊的環境,你現在的工作挺有成就。但從你對合資商場事情的處理來看,你的那個度,不適合中國國情。」

「我今天看著楊巡醒轉後離開,回來一直想這個問題,你們為什麼會走到今天這一步?合作之始,楊巡都不敢相信這等好事會落到他頭上,他初時對你是仰望,謹小慎微地伺候著你的眼色,對你不敢有絲毫得罪。但是最後為什麼會演變到今天這一地步,他何以敢如此膽大包天?你想過沒有,原因之一是你把握的度出問題了。」

「你缺少與大股東身份相襯的當仁不讓態度。你口口聲聲『以資為本』,可你行動上卻缺乏對這四個字的實際支持。你以不適合中國國情的以對待真朋友的態度對待商業夥伴,你一次次的公平合理和謙讓,令有些不知好歹的人以為你單純可欺,在你依然抱持著謙謙之心的時候,楊巡的氣焰卻因此受到鼓勵,一次次地膨脹了。如果把你換作是市一機的蕭然,楊巡還敢有小賬嗎?從他被新股東的加入驚擾得吐血這事可以看出他的尺度。同樣是大股東,楊巡的態度何以前後有如此大的差異?如果你將來中國工作,我建議你有必要檢討自己,你的善意是不是被人誤作軟弱了。」

「我讚賞你最後看到問題時候當機立斷的處理態度。但是如果你事前步步警示,不給楊巡任何幻想,讓楊巡從來不敢欺瞞著你做事,讓這種事情永遠不會發生,是不是比當機立斷的處理更好?包括你以前與你外公打官司,你的謙和與大度,在一個非善意的環境下未必行得通,而你卻已經習慣,不願意很沒風度地時常亮出爪子給大伙兒瞧瞧,警示周圍人你不是好惹的,人家自然會以為你軟弱可欺,剝奪你的權利。當然,這也與你當時年幼有關。」

「現在你已經獨立處世,在合資商場這件事上面,你或許依然可以說,你輸得起,你底氣足,但你能保證下一次你依然輸得起嗎?」

「如果你以後有更多機會在國內工作,我對你有小小建議:態度上當仁不讓,行動上步步為營,內心裡才是與人為善。不得不說,你從學校到學校,經歷的社會環境還比較單純,對於社會認識不足。人心未必都是險惡,但人心可以被鼓勵至得寸進尺,膽大妄為。與商業夥伴的交往,必須認清並把握自己的有利形勢,剋制對方的心理膨脹,才是長久相處之道。這不是仗勢欺壓。」

「晚了,我先寫這些,如果你看了覺得我的分析不恰當,請對這份傳真一笑了之。如果你不認可我的建議,我倒是建議你來函爭辯,我想看到你的態度……」

梁思申看完,倚在床上對著傳真發獃。心中好多感想,想宋運輝對她的了解,想宋運輝對她的關切,想自己果然在對待楊巡一事上多有姑息,想宋運輝給她的三點建議,再聯想到自己的很多很多事情,而不僅僅是在中國才遇到的那些。她正鬱悶著自己為什麼總處理不好某些事,被宋運輝這一份傳真點破,很多事竟是豁然開朗。因此他幾乎是毫無刪減地全盤接受了宋運輝的建議,豈有不認可的?更無需爭辯。對,她不缺與人為善,但她缺乏當仁不讓,缺乏有意識地步步為營建立勢力的主動,她有伶牙俐齒,可沒用在正事上,都是拿來鬥嘴。可能,與她過去得來太易有些關係吧,她好多中學同學也是如此,大家都自嘲與世無爭,各自發展五花八門的愛好。

可是,她在愛好之外,還是想做些事的。她有一種想證明自己能力的慾望,她還有很多很多想要實現的夢想,有些需要努力工作才能達到,有些則需要靠努力工作掙來的錢換取。她想上進。

她想了好一會兒,才想到Mr.宋上班給她發來昨晚寫的傳真後,一定還等待著她的回覆。想到Mr.宋寫這份傳真時候的心情她又拿出傳真來看,不說別的,寫那麼多的字,即便只是抄寫,那也是需要很多時間的,而且還是在Mr.宋處理完楊巡吐血住院事件之後的疲憊中。Mr.宋對她……連那麼愛她的爸媽都沒想到這一層,他卻幫她想到了。梁思申有些不知道如何回覆。也發傳真過去?恐怕不行,私事發到公家傳真機上,未必是宋運輝所樂見,他這人太嚴厲。可是打電話過去?梁思申此時有點不敢直面宋運輝的深情厚義。面對教她做人道理的Mr.宋,她總不能也當仁不讓吧。

她將脖子一縮,縮進被子里,做了好一會兒鴕鳥,前後想了好多應答話語,才爬出被窩,硬著頭皮撥通宋運輝的電話。在她有意識地拿英語掩飾不安的問候之後,卻是宋運輝若無其事地拿中文一問:「你還沒睡?」

梁思申這才端正姿態,放鬆了一點,道:「跟同學玩回來看到傳真,又想了好多。Mr.宋,謝謝你。我全盤接受你的建議。」

坐在宋運輝辦公室的兩個人眼看著宋運輝臉上綻放出溫柔的笑紋,又聽到宋運輝還是拿若無其事的口吻道:「好。早點休息,我這兒開會。」

梁思申這才如獲釋放,說了再見就把電話扔了,又窩進被子作鴕鳥狀。Mr.宋對她太好,連些許壓力都不給她,讓她都不知道如何面對。傳真,她是不需再看一遍了,中心思想她早已領會,也毋庸置疑,剩下的只是怎麼做的問題。Mr.宋不想顯露的思想,以Mr.宋的審慎,估計也不會寫在紙上。她第一次的,不得不定下心來,認真回顧與Mr.宋交往相識的全程,她想弄清楚,為什麼,何時,怎麼樣……

她轉輾反側了一夜,幾乎沒合眼,可還是沒弄清楚Mr.宋對她的好,何時有了性質上的變化。自然,也是無法弄清楚為什麼了。她起床時候自嘲地想,嘿,憑她的段位,怎麼可能摸清Mr.宋不想讓她知道的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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