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 第二節

「這都什麼老皇曆了,我離開金州那麼多年,人走茶涼,誰還記得我。要真有用,你哥哥搬出我名頭就是。我元旦也有事,去看大哥。沒別的事了吧,我掛了。」

程開顏急道:「你……你都好幾天沒來了。快帶貓貓過來市裡啊。」

「有空你不會自己去看貓貓,沒見我都出差兩周了嗎,難道還要爸媽帶著貓貓去市裡看你?你到底長沒長腦袋?回你爸媽家好好問問你該怎麼做。再見。」

宋運輝最煩程開顏總掛在別人身上過日子,對於那些沒腦袋的提議,越來越沒好臉色。接了電話回到二期碼頭臨時指揮點,再看碼頭主要設備吊裝。老趙對他的進出都沒什麼反應似的,但厚厚眼皮底下的眼珠子卻常斜睨過去看廠長一眼。老趙在前兩個月忽然被從生技科抽回來又負責碼頭工作,什麼前面談話後面勉勵的人事常用套路一點沒有,令老趙被貶那麼多日子的怨氣沒處訴,如今需要壓工作給他,也不給他提條件的機會。但是老趙坐到原來位置,遇到事情卻一五一十地擔上責任了,沒辦法,他天生這個命。可心中對這個身形比他單薄,卻將他指揮於股掌之間的廠長恨得牙根痒痒。

但這會兒大家都全神貫注看吊裝,大冷天海面風大浪急,吊裝難度不低,沒人多說廢話。老趙自然也知道,若不是有那些難度在,廠長也不會趕著從北京回來第一時間來到現場。老趙雖然藝高人膽大,而且施工方也有指揮員在,卻也不敢掉以輕心,不敢時時因為廠長到來而心有旁騖。臨時指揮點鴉雀無聲,眾人凝神屏息,空氣中只有風聲濤聲。

終於,在吊裝就位之後不久,老趙中氣十足地吐出一聲悠長的「好」,有這老法師定調,大家這才掌聲歡呼聲一片。宋運輝也是放下一顆心來,走到老趙面前,道:「老趙,借過說話。」

老趙只能過去,但嘴裡卻道:「趕緊地,我還得去看看銜接得好不好。」

宋運輝笑笑,道:「應該這麼負責。未來兩天,工作的重頭基本在碼頭,你元旦就別休假了。我這回不準備加班,有事去一下外地,路上可能也聯絡不上,碼頭的工作就靠你了。」

老趙皮笑肉不笑地道:「奇怪了,廠長怎麼沖我請假了。我哪敢攔您啊,你愛去去唄,愛住四星五星也去住唄。」

宋運輝依然只是笑笑,輕描淡寫地瞄老趙一眼,便轉身走出臨時指揮點,去現場查看,都還比老趙快上一步。老趙氣悶,人家這明擺著表明,只是跟他老趙打個招呼,他老趙自作多情幹什麼。可人家又不跟他拗勁兒,老趙都沒法繼續冷嘲熱諷。只得憋一小口氣,跟去現場,得,他還反而成了廠長跟班,跟著。

宋運輝看老趙在現場歡快的勁兒,笑視。但他在碼頭的現場少說話,即使有份說話也不說,外行人言多必失,他可記著以前金州基層對不懂技術的水書記的嘲諷呢。他只是聽碼頭其他技術管理人員跟在他旁邊向他不斷解釋。

一直等到吊裝完畢的設備初步固定下來,宋運輝這才走到激動的老趙身邊,拍拍老趙的肩膀,讓老趙聽他說話。「你說,一個工程技術人員,一輩子能有幾次這樣令人激動的機會。可是,我們緊跟著就有更大型的三期!」說完,宋運輝意味深長地笑視老趙三秒,便轉身走了。老趙愣住,他從宋運輝的笑容中,看出一句宋運輝心底的話,「看你老趙舍不捨得走。」老趙看著宋運輝的背影,鬱悶地想,真有緊接著的三期?更大型?那意味著更漂亮的設備?宋運輝還真攥住他命根子了啊。

老趙不知道,宋運輝看似輕描淡寫地發落了他,其實一直暗中密切關注著他的一舉一動,直到確認他確實垂頭喪氣地認了命,這才放心自己駕車,連夜奔赴雷東寶勞改的農場。宋運輝不能再不去看雷東寶,楊巡已經傳話給他,雷東寶一定要他去探望。本來應該是在那邊出力最多的楊巡同行的,但他需要楊巡帶著宋引去上海跟難得來一趟的梁思申開眼界,只好讓紅偉先去處理探訪事宜。

終於在九三年的第一天,宋運輝看到雷東寶。

雷東寶看到宋運輝,沒二話,直接就叫紅偉出去外面守著,別偷聽,別進來。宋運輝好笑於雷東寶依舊說一不二的氣勢,但他卻起身送走紅偉,還主動陪個不是,讓紅偉氣順。等宋運輝轉身,雷東寶就嚷嚷道:「你死哪兒去了,這麼多天也不來看我。」

宋運輝笑道:「少羅嗦,知道你裡面日子快活的很,我不擔心。有什麼話快說,別辜負我趕一晚上的路。我晚上睡一覺,明天大清早還得趕回去。」

雷東寶道:「你看看,我瘦了這麼多。也不說關心一下。」

「我一直胖不起來,我都沒怨。不過瘦點好,健康,以前你胖得不象話。但體型改了,為什麼脾氣不改改?還以為你這回應該吸取教訓。」

雷東寶道:「我吸取教訓了,但我現在沒法好脾氣,你知道嗎?我現在不能求著他們來找我,我得壓著他們來找我。這裡面呆久了,看得多,看清楚人的良心沒法良多久。小輝,小雷家的預製品場和豬場準備讓紅偉、忠富兩個承包,這是我發話他們才能承包。現在他們還沒坐穩,你說,等他們坐穩了,我在這裡面還有屁用場?」

「他們兩個是熟手,坐穩不用半年,春節後就能見效吧。」

「對了。你說等他們坐穩,我還怎麼回去?小輝,趕緊想辦法讓我出去。」

「我一直讓楊巡在跑這件事,紅偉他們也在跑。但按你的刑期,起碼還得坐到明年這個時候。」

「明年?還一年?你不如直接判我死刑當場槍決。你給我辦保外就醫,我這麼胖,他們說,弄個肝硬化什麼的出去,方便。」

宋運輝沉吟,好一會兒才道:「楊巡跟我提起過你目前的舉動,我也料到你可能在為回去做準備。但你以為你真的回得去嗎?你以什麼身份回去?你回去打算坐什麼位置?你想過沒有?你如果保外就醫回去,你最多只能通過士根操縱局面,你不可能再恢複書記身份。可首先,你名不正言不順,再加通過士根過濾,發號施令的威力剩下多少,可以預期,不會比在這兒的威力大,但反而容易讓人認清你已經是強弩之末。其次,你若是敢稍微舉動大點,你以為沒人敢把你假生病舉報了?你以為上面有些想看著你倒霉的人能容忍你那麼舒服?再有,你到底想清楚沒有,你想要什麼?還是那個管著三家實體的虛位,還是別的?我的問題可能殘酷,可對你,你還是當作良藥苦口吧。」

雷東寶好一會兒的沉默,低頭看著桌面沉思。宋運輝的問題太殘酷了,殘酷得猶如一根悶棍,把他熱切盼望了半年的心打得跟眼下室外溫度一樣的涼。可問題是,他即便是不深思,也願意相信宋運輝所提問題的殘酷,相信宋運輝的分析有理。

宋運輝等雷東寶想好半天,才繼續開口:「大哥,你想明白點,你回不去的。因此你在裡面時候不如與人為善,積點功德,讓他們一輩子感謝你。忠富,是個好樣的,你得側重,可惜你我都幫不上忙。紅偉,也是不錯,你讓士根在人手上配合一下。正明那兒,我在給你造輿論,讓誰都知道他這位置是你給的。你靜靜在裡面修養一年,收收心,等待出去後東山再起。」

雷東寶沮喪得都不願說話,什麼,近半年來的打算都泡湯了?不,他需要好好想想,他現在暈了。

宋運輝耐心地等,也不再說話,看著雷東寶耷拉著嘴角深思。雷東寶果然是瘦了,不過還好,沒皮肉鬆弛的感覺。人卻居然白了。有改變的是,原先一往無前的衝勁。現在的霸道,多多少少有些虛張聲勢的意思。畢竟是虎落平陽,困於囚籠。老徐後來見面就沒再提起雷東寶的事,對於他的偶爾提起,老徐顧左右而言他。不過宋運輝心想,作為朋友,老徐已經是足足的儘力,他如果再有要求老徐,那就是他的不識相。如雷東寶所言,時間長了,良心能拖多久?倒並不是別人沒良心,而是人類的遺忘功能,與生俱來,無法抗拒。而雷東寶算是以前積德,所遇到的人在宋運輝看來,都已經算是很出人意料了。

雷東寶思索著宋運輝的話,可是心裡卻又是有另外一堆問題抗拒著宋運輝的話:他真的回不去那生他養他的小雷家了嗎?他真的要放棄心血打就的江山嗎?雷東寶心中異常的抗拒,可還是因為這些話是宋運輝所說,他只能去順著想,逼迫著自己去想。

宋運輝看著雷東寶風雲變幻的臭臉,伸手拍拍雷東寶的手背,道:「慢慢想,不急。想好了跟楊巡說,我再確定下一步你怎麼出去。」

雷東寶急道:「你意思是,我要是想回小雷家的話,你就不讓我保外就醫?」

宋運輝不否認,「回去小雷家的話,恐怕等待你的是羞辱和失望。好馬不吃回頭草,連韋春紅都看得很明白,再辛苦,也得一舉把飯店遷到市區。」

雷東寶無言以對,當然,他是有話說的,他又不是不會強詞奪理,他只是不願跟宋運輝強詞奪理而已。「那你想關死我啊。」

「哪有的事,一年後肯定要把你弄出去的。只是保外就醫這樣有風險的勾當,如果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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