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 第四節

宋運輝見老娘這樣說,不由跟著問一句:「開顏明天來?這安排是誰出的主意?」

宋母連忙道:「我說的,我讓她回去,貓貓也更粘我。」

「知道。媽你睡,我關了燈想些事。走廊燈夠亮。」

宋運輝看老娘睡覺,料想她也睡不太好,主要還是擔心兒子半夜不會叫醒她,擔心孫女半夜起來沒人照料。再想到程開顏,不由怒氣中燒。這當媽的,今天什麼日子,別人要她回她還真就回了,上不能體恤婆婆的老邁,下不能體會女兒的痛苦,做人要是沒腦袋也就罷了,可連起碼的道理都沒有,活得可叫渾渾噩噩。女兒剛開完刀,她忍心走開,一顆心還真堅硬。以前以為她工作不好,不愛用功,總昨天叫嚷著出錯挨批,今天擔心著工作壓力,起碼家裡照料得好,與他爸媽合得來,沒那麼多婆媳糾紛,現在看來……她只管住縣城一條商業街。人,活得怎麼在做人都不知道了,這麼漠然,真讓別人無力。

宋運輝忍氣,掏出紙筆,趁著走廊透進來的微光,給明天早上會來接班的程開顏留紙條,要程開顏明晚別先急著離開,等他下班過來安排他出差時候一家人照顧貓貓的時間表。他估計,程開顏明早肯定不可能早來,不可能坐五點的早班車在他還沒離開醫院前趕來。對著這樣無知的妻子,還有對著這樣逆來順受吃苦耐勞的父母,他真是擔心得不敢出差。他一向不願意讓廠里的人太接近他的家務事,此時他沒辦法,只好打定主意,讓秘書天天過來看一趟,看看有什麼需要幫忙的事。

他久久看著熟睡的女兒,看著有一半長相酷似妻子的女兒,心裡發狠,說什麼也要親手管束起來,不讓女兒學她媽,惹人瞧不起。

又不由想到雷東寶的事。也是如此讓他痛感無能為力。當下辦事,誰不知道其中有關係需要勾兌,可誰能像雷東寶那樣清清楚楚給人留下把柄。這一來,不僅雷東寶自己逃不脫懲罰,把柄指向之人也因證據確鑿,手腳都做不出來。宋運輝能理解他那個司法系統朋友的感嘆,「真傻」,不,豈止是真傻。雷東寶做事風風火火,大而化之,今日終於撞到南牆。他不由得因此反思自己的尾巴,不知道有沒有什麼不慎露在外面。

宋運輝因為陪著女兒無法睡覺,楊巡卻是疲累得快抽筋,卻無法入睡。自從小雷家財務室被抄岀行賄的真憑實據,縣機關內部一下眾口齊罵,而縣政府對待小雷家的態度也忽然轉向強硬,楊巡真是欲哭無淚。

剛才與朋友介紹的相關人等吃飯,有人搖頭說,本來陳平原的案子,大家誰都留著一手,因是多年同事,多年千絲萬縷的關係,誰都不願痛打落水狗,即使有省廳盯著,可省廳到底盯著的主要還是命案,而不是其他經濟問題,大家都等著風頭過去再作處理。可現在好了,出了這麼白紙黑字的憑據,不僅陳平原罪上加罪,罪無可赦,又拔出蘿蔔帶岀泥,害其他一幫人今天陸續被招進去說明問題。因此惹得全縣上下人人自危,擔心有人豁出去拔出更多蘿蔔牽岀更多的泥,或者讓擦邊球小傷筋骨。也因此,個個都將害事態嚴重化的雷東寶和不知好歹的小雷家村罵個臭死。

這會導致什麼?楊巡自己有些猜到,也在飯桌上諮詢了有關人等。大家一致認定,這下,對小雷家村這個行賄集體的接管,將真刀真槍。縣裡肯定得做出嚴厲而明確的表態,必須派得力人手下去,徹底清理小雷家村目前存在的經濟問題,以給上級一個交待。而接管的具體當事人,則是說什麼都不敢在處於關注焦點,又有行賄前科的小雷家靈活機動,肯定得公事公辦,免得染上一身腥膻,被人背後議論。而難保,更有接管人是得陳平原等人提攜照料,那麼,在對小雷家村存在經濟問題處理的時候,更會無限上綱了。

楊巡沒想到,在梁思申的鼓勵下,一天跑下來,卻得到更差推論。他早知道這等處理經濟問題的敏感時期,他即使想走關係請人情,已經是艱難,因為誰都不願在敏感時期和敏感問題上沾染敏感因子,他勢必將在掛靠問題上付出巨大心力,求得多位掌權人士說話,承認他的公司只是掛靠而不是小雷家所有,才能算是勉強完結。這對他這個已經離開家鄉很多年的人來說,已是艱難,因為這已經涉及到千萬資產。而眼下,被雷東寶和小雷家行賄證據被搜這麼件事一搞,人人自危,那些原本可以彈性的,可以在最大值和最小值之間遊走的定性,將會走向從嚴。若不是身心俱疲,楊巡此刻都想駕車連夜趕回辦公室,立刻著手應付即將到來官司的事宜。

梁思申說他能在別人看不到希望之處硬是發現20%的希望,他也承認他有這能力。可眼下,看出去只有墨黑一團,希望?何在?不僅是他沒有希望,他也看不到雷東寶的希望在哪裡,他和雷東寶,幾乎是百分之百得給從重從快了。

楊巡恍惚睡著了,恍惚又沒睡著,累得渾身稀軟,腦子卻不肯停頓。他一早就起床,去外面狠狠吃了十六隻生煎包子,要是有本事,他真想吃下六十六隻,以求六六大順。他還喝了一碗添足一勺辣醬的豆腐腦。飽飽暖暖地吃完,腦袋反而停滯了,睡意襲上心頭,似乎除死無大事,吃飽睡足再說。

但回到飯店,楊巡硬是把自己用涼水沖醒,等到七點半,就開始撥打宋運輝工廠辦公室的電話。卻直到差不多八點才被宋運輝接起,他沒想到宋家也有事,從來上班早到的宋運輝也會準時。

楊巡照舊保持著禮貌,想先客套幾句,可宋運輝早就一句話就將話題轉入正題。

「小楊,你來電正好,我也要找你。我昨晚沒法接觸到電話,對不起。聽說小雷家財務查抄岀行賄證據,看起來你在那裡的跑動得換個策略。」

「宋廠長,我要跟你說的也是這事。這事幾乎已經傳開,上午我去找人,有人還答應幫忙,下午都拒絕我,有人還說,雷東寶?誰還敢沾手他的事?有稍微熟悉的,直接勸我別管,話說得很難聽,我就不複述了。基本上,目前不止沒人願意幫雷書記,更多人可能順手打壓一把。而且聽說現任縣委書記對雷書記印象不好,縣長也不喜歡雷書記,我看想在縣裡扭轉局面有難度,未來只能走市裡的路子。宋廠長,你有沒有市裡的路子?」

宋運輝愣住,他想了很多,但沒想到雷東寶的犯傻,還犯到官官相護的體系。對了,證據的搜岀,不僅讓陳平原罪上加罪,還更牽岀一批其他的人。這些人都是本鄉本土成長起來,在小小一個縣衙裡面沾親帶故,牽累其中一個,還不招惹一夥的人憎惡?如此,可見在縣裡著手,根本無用。

而市裡?宋運輝揉著眉心,疲倦得想不出主意。「小楊,你看呢?我明天出國,兩個禮拜後才回。雷書記的事,需要你著力了,你幫我辛苦一下。」

楊巡直接道:「現在憑我從小到上地跑,沒用。說實話,憑宋廠長老遠找關係,你的級別也不夠。再說我的事和雷書記的事牽連在一起,不用你吩咐,我自己會跑。但我起碼在目前已經看不到希望。宋廠長,這事我會一直看著,一直摸清情況,其他,我使不上力了。」

宋運輝嘆息,「小楊,你回來吧。對了,有沒有去一下小雷家?那些村民有沒有提出保雷書記?」

楊巡繼續直言不諱,「有個以前的造反派書記告了雷書記一狀,說雷書記新搞的一個集資公司目的是什麼……」

「啊,這個我知道,村民什麼反響?」宋運輝已經無奈地看到雷東寶眾叛親離。

「村民都罵。士根村長他們幾個不敢出門。」

「唉,有數了。我找找上面的,你跟韋春紅說一下情況。小楊。多謝你。」

上面還能找誰?與雷東寶不同一個省,他所有的人脈,只剩遠在北京的老徐。但是,老徐還沒來電。顯然,他此時再去電,已經不合適。唯有……唯有早一天飛往北京,面見老徐相求。可是,女兒還躺在病床,父母妻子都無法託付,還有廠里一大攤的事沒吩咐完。他唯有兩步走,先要辦公室問今天有無去北京的機票,他自己則去電老徐辦公室,了解老徐今明兩天在不在。

反饋很快回來。中午十二點,有一班飛機飛北京,是他最不願意坐的前蘇聯「圖」系列飛機。而老徐辦公室的人員說,老徐這幾天都在。宋運輝只能加速起來,派人買機票,寫下紙條吩咐程開顏多做夜間陪護,然後乾脆叫上常務副廠長同車,一路交待未來兩周工作重點,又趕緊回家收拾了行李行頭,急匆匆先飛北京,連去醫院看一眼宋引的時間都沒有,紙條還得裝在信封里,讓秘書帶給程開顏。一家人,現在都留在醫院陪著宋引。

想到女兒最痛苦的時候他無法陪在身邊,想到女兒小小身體上五花大綁似的繃帶,想到昨晚女兒看到他時候深深的依戀,還有想到白髮父母因此多一層的操勞,他心如刀絞。此去兩周,他除了無能為力,還是無能為力。

可他還是必須立即趕去北京。

此時他深深感覺,如果程開顏可以託付……

但程開顏不能託付。他此時既然不能一個人撕成兩個用,只能撕碎了心。他一路在心裡念叨:貓貓,寶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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