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 第一節

程開顏和同事一起去市局送資料,事情早早辦完,兩人卻都不急著回家,中午在市局食堂吃了飯,到市裡逛一圈兒街,才乘大客車回縣局。路長人困,剛上車時候還聊了會兒天,一會兒兩人都倦了,坐位置上閉目養神。

但是,後面兩個乘客的大嗓門聊天卻令程開顏坐立不安。別人或許聽不懂,程開顏卻聽得清清楚楚,後面兩個男人議論的正是她的丈夫宋運輝。後面兩個男人估計是東海廠的,他們沒想到隔牆有耳,只管肆意指點江山,揮斥方遒,將廠里上至廠長,下至工段長的所有人一一議來。當然重點照顧廠長宋運輝。兩人說,宋廠長這麼一個沒有輝煌出身的人憑什麼年紀輕輕踢走馬廠長登上主位,實在是因為宋廠長陰險狡詐,心狠手辣。此人之心計從年輕時候就可以看出,據說當年殺開血路搶得總廠副廠長獨養女兒,從此奠定人脈基礎。一個人連感情問題都能如此精心運作,何況其他。聽得程開顏直生氣,什麼嘛,當年明明是她倒追宋運輝,這幫人怎麼可以這麼顛倒黑白。但她沒出聲反駁,自她爸當上官兒之後,她從小在金州聽的這種胡說八道多了,從小受爸爸告誡不得爭辯,如今自然也不會爭辯。但她聽著生氣,一邊又是心虛,怕旁邊同事聽見了懷疑她丈夫是個什麼狗官,偷眼瞧去,見同事肅然端坐,似是睡著。程開顏都沒敢試探同事究竟是不是睡著,只得一個人渾身尷尬著,聽後面兩人繼續批點,聽到兩人換一個人議論,她才如釋重負。

她憋了一路,回到家裡才有公婆可以一起議論。她告訴公婆,舉凡陰險狡詐,心狠手辣,拉幫結派,排斥異己等罪名,他們共有的親人宋運輝全佔了。宋家二老聽了憂心忡忡,他們的好兒子怎麼可能變成那麼一個他們從來最厭憎的人呢?三個人在廚房間在晚餐桌討論再三,一致覺得,那兩個男人的話是誣陷,是無中生有。他們的宋運輝,他們每天看著,看著他辛苦工作,看著他拒絕送禮,這些都是實實在在,矇騙不來,怎麼可能變得如此陌生。不可能。

但是,他們雖然在心裡否認,卻又都弔頸期待宋運輝早點回家稍作解釋。

等到宋運輝終於帶著一身煙酒臭味回來,被家中老老少少這麼一問,不由笑了,沒想到自己現在存於工人心中的形象會這麼差,口碑如此不堪,幾乎跟所有大中型企業老大一模一樣,或許可以稱為「模式」。他沒解釋,但反問:「有沒有說我貪財好色,不學無術?」

程開顏回想了一下,搖頭。宋運輝就道:「這就是了。他們說的都是工作方式問題,工作時候總有側重有傾斜,沒被照顧到的人口岀怨言也是有的。附屬車間的人還眼饞重點車間呢。可對於人品,他們沒法指責。你們以後別操那些心。」

眾人一聽,這才放心。宋季山見兒子又是揣一大堆東西準備上樓去書房,就略帶著欣慰隨口問一句:「又工作沒做完,帶回家做家庭作業?等下半年貓貓上小學,你們還不得一起搶書房?」

宋運輝笑道:「一到春節都是些吃吃喝喝迎來送往的事,反而沒時間干正事。前兩天看到《人民日報》上一篇社論,好像有些意思,我讓辦公室整理岀這一年有關此事的報摘,我得看看,或許是今年兩會以前的放風。」

宋季山點頭:「是啊,該看,該看,你都做到廠長了,犯啥都不能犯政治錯誤。政策一定要學透。」

宋運輝答應著,卻有點陽奉陰違。他看政策是為行動,怎麼一樣。他走進冰窟一般的書房,橙黃的燈光似乎都不能溫暖書房半分。他才說了一聲冷,程開顏就伸出手給他看,「你看,以前家裡有暖氣片,我都忘了凍瘡是什麼滋味,現在年年都長凍瘡。小輝,我們搬去公房住吧,保暖好一些。」

「也一樣,鋼窗都漏風的。這小院子挺好,貓貓還有個跳繩打乒乓的場地。你冷了就點上電暖器,別凈想著省電省錢。」

「怎麼能不省著點呢?我工資可比你們廠職工低多了,凈靠你一個人賺怎麼夠啊。」

宋運輝笑道:「我廠里哪有你那麼清閑的?小貓,替我揉揉肩膀,我今天看一天圖紙,脖子都僵了。」

「行,我最拿手。」程開顏摩拳擦掌,卻將冰涼的小手伸進宋運輝衣領內,凍得宋運輝輕呼一聲「謀殺親夫」,程開顏大笑。不由想起車上聽來的兩個工人議論的話,說宋運輝是殺開血路才攀得她這個總廠副廠長女兒,程開顏想與宋運輝議論一番,但見丈夫低頭認真看剪報,就閉了嘴。這丈夫,那是她們程家一家緊緊攀著他。

宋運輝不知就裡,翻開剪報第一頁就看到剪自差不多一年前《解放日報》署名「皇甫平」的四篇文章,才看一眼標題,就忍不住彈指一贊,「老崔的眼力不錯,拿這四篇打頭陣,與我想的一模一樣。我正要找的這四篇。」程開顏一看,發黃報紙上的標題分別為《做改革開放的「帶頭羊」》、《改革開放要有新思路》、《擴大開放的意識要更強些》、《改革開放需要大批德才兼備的幹部》。程開顏看不出有什麼不同,奇道:「這幾年不一直在喊著改革改革嗎,我都從你嘴裡聽到好幾回了。」

宋運輝道:「不一樣,我們的改革一直是曲線行進,這兩年反和平演變,反資產階級自由化,改革調子降到低潮。不過這四篇畢竟來自《解放日報》……」他說著往專題報摘的後面翻,翻看其中標題,嘴上停頓好一會兒,才又慢悠悠道:「我今天看到《人民日報》也終於又彈改革的調子了,題目是《在改革開放中穩步發展》。看來,這一年來針對皇甫平文章的爭鳴,應該是有個總結性發言了。」

程開顏好奇地道:「爸爸以前不看這些的,怎麼你凈關心這些,這些跟你做廠長又沒關係的。」

宋運輝不便說岳父不懂政策,才會被水書記捏著走。他只能道:「現在時勢不一樣了,改革開放時期,得跟對中央腳步。貓,讓我安靜看差距。」

「不嘛,我要暖手,不說話不就得了。」程開顏不肯走開,令宋運輝很有引狼入室的感覺。宋運輝無奈,只能肩負程開顏的半壁江山。不過程開顏沉默了會兒便覺沒意思,悄悄下樓跟公婆一起看電視去。

宋運輝一個人慢慢將剪報看個透徹,時間已是差不多半夜,一家人早都睡了。他揉著眉心疲倦地想,目前已經開始二期前期工作,並已洽談設備引進,需不需要配套大手筆地改革現有工廠制度?雖然有今天剪報閱讀墊底,對於前面一年來的發展脈絡已有清晰認識,可是,這就動手做大手筆,會不會在系統內太過突出?可是,不動手,舊體制對生產銷售的局限又是令他不願再忍,尤其是對比著楊巡那邊花樣百出的手法,他更有暮氣沉沉的疲累。要不,找個借口,以配合設備進口為幌子,從新設備引進人員那個口子開始試點新制度?就如過去在金州時候對新車間的有限改革?

天寒夜長,此時想起過去金州時候的新車間,想起當年的那一團火熱,再想當年摸索的改革之路,心裡猶如翻看歷史書一般的明晰,竟是又看出當年表面現象的背後。聯繫如今自己肩頭的壓力,不得不感慨當年水書記的魄力,水書記原是可以隨大流不做排頭兵的,可見水書記這人性子中也不安分守己。

他走下樓去準備盥洗睡覺,卻見窗前屋檐下掛著高高低低的腌貨,外面清涼的月光將這些香腸、醬肉、板鴨、風雞、魚鯗等的身影投射到裡面地板,落下老大一地的斑駁。年貨還沒發,父母也不會大舉買那麼多的東西,這些東西還能從哪兒來。他雖然一直拒絕受賄,甚至把家庭地址遷岀廠宿舍範圍,不公之於眾,可總有人無孔不入。有些都已經是勾肩搭背的老友,拒絕錢財可以,可這些魚肉之饋,他都已經不好意思開口說不。不由想起程開顏說的車上兩個工人對他的議論,這要是讓那些工人知道他家魚肉多得冰箱塞不下,他的人品問題也得受質疑了。誰知道,哪天「貪財好色」的帽子真會戴到他的頭上。

這兩年,自擔綱東海重任以來,面對種種愈發加碼的誘惑,他真是心驚膽顫。而他自己為著項目所做的人際勾兌,他也只能安慰自己,他都沒拿到自己口袋裡。只能如此了。

而他,後天又得去北京出差,拜年。

楊巡快馬加鞭趕著進度,可惜天公不作美,這一年天寒地凍的,白天溫度都降到了零下,不得已將泥水工工程停了,提前讓水電木工進場。楊巡很希望過寒假的弟妹們能過來他這兒過年,讓他可以繼續趕進度,無奈楊邐一年下來依然沒有軟化跡象,當然問都不用問,不會過來過年。楊巡只能停了這邊,交給已經在這邊安家的尋建祥幫忙看管,他開著拉達車,大包小包地塞了滿滿一車,趕回家去。

除了楊速還在上班,過寒假的楊連和楊邐都在。楊連看見大哥,情不自禁給了個大擁抱,搞得楊巡挺不好意思,楊邐則是淡淡的,大哥在的時候她就悶在自己窩裡不出現。好在楊巡迴家就腳不點地到處呼朋喚友,楊邐因此不用自閉。

當然,楊巡迴家第一件事,是給媽媽上墳。楊連想跟著一起去,楊巡沒讓。他一個人上山,就像平時跟媽媽做彙報似的,一五一十地把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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